风雪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黎明的微光撕开几道口子，金水沟的石桥被积雪覆盖，反射着清冷的光。桥头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己经结束，留下的只有杂乱的脚印、车辙，以及瘫在雪地里如丧考妣的张万贵和面如土色、强作镇定的王得禄。
柳林屯的乡亲们，像一股冲破堤坝的洪流，涌到了金水沟边。火把的光亮驱散了最后的黑暗，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兴奋又带着难以置信神情的脸。他们看到了被摘掉镣铐、昂然挺立的李铁栓，看到了喜极而泣的周春妮，更看到了那三个穿着褪色军装、宛如天神下凡般的工作队员——杨队长、韩同志，还有他们熟悉的王大壮！
“工作队！真是工作队来了！”
“老天爷开眼了啊！”
“铁栓没事了！春妮也没事了！”
“工作队给咱做主来了！”
欢呼声、激动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暖流，驱散了金水沟畔的严寒。孙老蔫挤到最前面，那张总是蔫巴的脸上，此刻也泛着红光，他紧紧握住杨队长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同……同志！可……可把你们盼来了！”
杨队长面容刚毅，目光沉稳地扫过群情激愤的乡亲们，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他用力回握孙老蔫的手，声音洪亮，穿透了人群的喧闹：“乡亲们！受苦了！我们是冀中区党委派下来的武装工作队！就是来帮咱们穷苦百姓翻身做主，打倒那些欺压咱们的地主恶霸！清算那些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的坏蛋！从今往后，柳林屯，不再是张万贵的柳林屯，是咱们穷苦人自己的柳林屯！”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积压了太久的屈辱和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了震天的吼声！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用力挥舞着手中的火把、锄头、铁锹。李铁栓站在杨队长身边，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属于穷苦人的力量，胸膛剧烈起伏，眼中也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王大壮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周春妮悄悄拉了拉铁栓的衣角，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被愤怒的乡亲们围在中间、瑟瑟发抖的张万贵和王得禄，用只有铁栓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铁栓哥，那纸片……俺现在交给杨队长？”
铁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又看向杨队长那沉稳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春妮，不急。现在人多眼杂，不是时候。这证据太要命，得亲手、稳妥地交给杨队长。等安顿下来，俺带你去。”
春妮用力点点头，小手再次按了按胸口，把那团决定命运的纸片藏得更深。
杨队长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乡亲们！咱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要想彻底翻身，就得把苦水倒出来，把血泪账算清楚！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彻底斗倒！大家信不信工作队？”
“信！！” 吼声震天动地。
“愿不愿意跟着工作队，一起闹翻身？”
“愿意！！” 声浪更高。
“好！” 杨队长大手一挥，“那咱们就先回屯！工作队就在柳林屯扎根了！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道说道！大家伙儿有啥冤屈，有啥苦水，都倒出来！咱们工作队，给咱穷苦人撑腰到底！”
“回屯！回屯！”
“找地方！去老槐树下！那儿宽敞！”
人群簇拥着杨队长、韩同志、王大壮、李铁栓、周春妮等人，像迎接凯旋的英雄，浩浩荡荡地往柳林屯走去。火把连成一条长龙，在雪后初晴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壮观。孙老蔫和几个腿脚快的汉子，己经提前跑回屯里张罗地方去了。
被孤零零留在金水沟桥头的张万贵和王得禄，成了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王得禄看着远去的火把长龙和那三个工作队员的背影，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这个警长的位置，乃至性命，都悬了！他狠狠瞪了一眼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张万贵，咬牙切齿地低骂了一句：“都是你个老东西害的！” 然后也顾不上张万贵，带着几个同样魂不附体的警察，灰溜溜地爬上马车，鞭子一甩，逃也似的朝着县城方向奔去，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一溜烟尘。
张万贵被王得禄丢下，更是吓得魂飞天外！他看着乡亲们簇拥着工作队回屯的背影，听着那越来越远的、充满力量和希望的喧闹声，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冰冷刺骨。完了！全完了！工作队来了！他的靠山王得禄也跑了！他张万贵在柳林屯作威作福的日子，到头了！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像个幽灵一样，趁着没人注意，连滚带爬地朝着张家大院的方向溜去。他必须回去！回去想办法！藏东西！找门路！也许……也许还能……
回到柳林屯，老槐树下己经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有人搬来了几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孙老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盆炭火，虽然火苗不大，却给这寒冷的清晨带来了一丝暖意。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坐着，目光灼灼地盯着中间的杨队长、韩同志、王大壮、李铁栓。
杨队长没有立刻开大会，他让韩同志和王大壮先安顿下来，住进了屯里一户最穷苦的孤寡老人腾出的破屋——这是工作队的规矩，和穷苦人同吃同住。他自己则坐在老槐树下，开始倾听。
第一个站出来控诉的，就是李铁栓。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在杨队长鼓励的目光下，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将他爹如何被张万贵的高利贷逼死，他娘如何积劳成疾病倒，他自己如何被张万贵放火栽赃、勾结王警长抓捕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血泪，像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铁栓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乡亲们心中那扇积压了太多苦难和恐惧的闸门。
“杨队长！俺家那三亩好地，就是让张老财用‘驴打滚’给滚走的啊！”
“俺爹给他扛活累吐了血，他就给了一斗霉棒子面打发了！”
“他家的狗咬了俺娃，俺去找他理论，反被他家的护院打了一顿！”
“他看上了俺闺女，要不是俺连夜把孩子送走……”
控诉声，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在老槐树下此起彼伏。每一桩血泪控诉，都像一根干柴，投入了那盆象征着希望的炭火中，让那火苗燃烧得越来越旺！周春妮听着，小脸气得通红，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好几次想冲上去补充，但看着铁栓哥沉稳的样子，又忍住了。她知道，那最关键的证据，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刻。
杨队长和韩同志认真地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脸色凝重。王大壮更是听得怒发冲冠，拳头捏得嘎嘣响。孙老蔫蹲在人群外围，默默地抽着旱烟袋，听着那些熟悉的悲惨往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眼神复杂。作为中农，他虽没像铁栓家那样被逼得家破人亡，但也受够了张万贵的盘剥和欺压。此刻，听着穷苦兄弟的血泪，他心里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晃。
张家大院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着。张万贵像只受惊的老鼠，躲进了最深处的密室。外面老槐树下那山呼海啸般的控诉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像一把把刀子，剜着他的心。他肥胖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浑身冷汗涔涔。
“老爷……老爷……不好了！” 管家老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外……外面……工作队在……在开大会！李铁栓……还……还有那些穷鬼……都在……都在告您的状啊！声音……声音大得很！”
“闭嘴！” 张万贵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他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疯狂和绝望，“告！让他们告！一群泥腿子，能翻起什么大浪？王得禄那废物跑了，老子还有别的门路！去！把刘迷糊那个废物给我找来！还有……去账房，把……把那些要紧的账本，还有……还有房契地契……都给我拿过来！快！”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密室里焦躁地踱步，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不能就这么完了……不能……”
老槐树下，控诉的浪潮渐渐平息。乡亲们把积压多年的苦水倒了出来，感觉心头轻松了许多，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力量在凝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队长身上。
杨队长站起身，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乡亲们！大家的苦，工作队的同志都听见了！记下了！这不是哪一家哪一户的仇！这是咱们柳林屯所有穷苦人共同的仇！共同的恨！这仇，这恨，根子在谁身上？就在张万贵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霸地主身上！还有他那些狗腿子，像刘迷糊这样的帮凶身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激昂：“工作队来了，就是要帮大家伙儿，把这笔血债讨回来！把被张万贵霸占的土地、房屋、财产，统统夺回来！分给那些真正在土地上流血流汗的穷苦人！让大家伙儿，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柳林屯的主人！”
“分地！”
“分房！”
“斗倒张万贵！”
人群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李铁栓、王大壮、周春妮和许多年轻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高举！连孙老蔫这样的老农，眼中也燃起了渴望的光芒。土地！那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
杨队长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要斗倒张万贵，光靠工作队不行！得靠咱们大家伙儿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咱们穷苦人抱成团，力量就大如山！他张万贵再有钱有势，也挡不住咱们翻身求解放的洪流！”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现在，咱们柳林屯翻身大队，就算是成立了！我提议，李铁栓同志，苦大仇深，立场坚定，有胆有识，让他当咱们翻身大队的队长！王大壮同志，是复员军人，有觉悟，有组织能力，当副队长！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铁栓当队长！”
“大壮当副队长！”
欢呼声响成一片，这是众望所归！
李铁栓和王大壮激动地站起来，走到杨队长身边。铁栓看着乡亲们信任的目光，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但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用力地点点头：“中！俺李铁栓，豁出这条命，也要跟着工作队，领着乡亲们，斗倒张万贵！闹翻身！”
“好！” 杨队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宣布，“另外，咱们还要成立清算小组、民兵队！清算小组负责查清张万贵的罪行，清算他的财产！孙老蔫同志，你为人公道，熟悉情况，清算小组组长你来当！民兵队由王大壮兼任队长，负责维持秩序，保卫咱们的翻身成果！周春妮同志，有文化，觉悟高，负责协助工作队和翻身大队的宣传工作，把咱们的斗争情况记录下来，宣传出去！”
孙老蔫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但在杨队长鼓励的目光和大家期待的眼神中，他最终挺首了有些佝偻的背，用力点了点头。春妮更是激动得小脸放光，用力攥紧了小拳头。
“乡亲们！” 杨队长最后高声说道，“这只是开始！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明天晌午头儿，就在这老槐树下，召开柳林屯第一次斗争大会！目标——清算恶霸地主张万贵！大家回去都好好想想，准备好！有苦的诉苦，有冤的伸冤！有证据的，把证据准备好！咱们工作队和翻身大队，就是大家的靠山！”
“斗争张万贵！”
“清算血债！”
“翻身做主！”
激昂的口号声再次响彻柳林屯的上空，久久回荡。那盆炭火，在口号声中，燃烧得更加旺盛，红彤彤的火苗，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和斗志的脸庞，仿佛预示着，这柳林屯的星星之火，必将燃起燎原之势！
周春妮悄悄走到李铁栓身边，低声而坚定地说：“铁栓哥，俺……俺准备好了！” 她的手，再次按在了胸口那个藏着惊天秘密的地方。
而在张家大院那间密不透风的密室里，张万贵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看着管家老刘抱进来的一摞摞账本和房契地契，肥胖的脸上肌肉扭曲，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猛地抓起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开其中一页，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这本“阎王账”，记载着他几十年盘剥乡里的罪证，也记载着那些他自以为可以拿捏的“把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