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林卫东只觉得那束强光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眼里，刺得他猛地一闭眼。心，在胸腔里沉下去，又猛地提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他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敞开的铁皮箱，可马德彪魁梧的影子己经像座山一样压了过来。
“林！卫！东！”马德彪的声音像两块冰坨子在喉咙里碾，冻得人耳朵发麻，“你他娘的…在挖什么？！”
寒气裹着唾沫星子喷在林卫东脸上。他攥着那把暗金色麦种的手猛地收紧，麦粒硌着掌心的裂口，尖锐的疼让他瞬间清醒。他缓缓睁开眼，适应着刺眼的手电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抖：“报告连长，发现个旧箱子。”
“箱子？”马德彪的枣木棍子往前一递，几乎戳到林卫东的鼻子尖，手电光晃了晃，死死钉在敞开的铁皮箱上。那光柱扫过泛黄发脆的书页，扫过油纸包里寒光闪闪的奇怪铁器，最后定在林卫东紧握的拳头上。“里面装的啥？！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偷藏了不该藏的玩意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林卫东没立刻答话。他慢慢摊开紧握的手掌。惨白的光线下，那些的、暗金色的麦粒静静躺在血肉模糊的掌心，带着泥土和血污，却奇异地泛着温润的光泽。
“麦种。”林卫东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风声，“还有几本讲种地的旧书，几件…可能是修农具的家伙什儿。”
马德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鹰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卫东掌心的麦粒，又扫过箱子里那些明显年头久远的东西。暴怒还在脸上，但一丝狐疑爬了上来。他猛地弯腰，粗壮的手指像铁钳，一把抓起一本最上面的线装书。书页又厚又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胡乱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毛笔字和看不懂的图样在他眼前晃。他又抓起一个油纸包，三两下粗暴地扯开。几把造型奇特、刃口闪着冷光的铁家伙掉了出来，砸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啥玩意儿？”马德彪拿起那把带弧度的薄铲刀，对着光看了看，又掂了掂，满脸都是困惑和不耐烦，“破铜烂铁？还有这书…写的啥鸟字？”
“报告连长，”林卫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管子针扎似的疼，他努力稳住声音，“书是讲寒地开荒种粮的法子。这麦种，看着不一样，像是…耐寒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寒光闪闪的工具，“这些铁家伙，像是专门对付硬土冻土的。”
“法子？耐寒？”马德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就凭这几本发霉的破书？几个没见过的破铁片？你小子，挖社会主义墙角挖到老子眼皮底下了？想搞什么封建迷信还是资本主义复辟？！”
他越说越气，手里的枣木棍子又扬了起来，手电光在林卫东脸上乱晃：“深更半夜，不在炕上挺尸，跑这荒郊野地挖坟掘墓！我看你是皮子紧了！说！谁指使你的？！”
棍子带起的风声就在耳边。林卫东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刺骨的冷。他知道，这时候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招来一顿毒打。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没吭声，只是把腰挺得更首了些，目光沉静地迎向那束刺眼的光和马德彪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两人在风雪中对峙。手电光柱里，雪粒子疯狂地打着旋儿。马德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白雾喷出去老远。他看着林卫东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又看看地上敞开的铁皮箱，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本沉甸甸、看不懂却莫名透着点分量的旧书。这小子眼里的东西…太沉了，沉得不像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挖社会主义墙角？好像…又不像那么回事。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连队方向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隐约夹杂着“那边有光”、“是不是出事了”的呼喊。手电光柱也晃动着朝这边靠近。
马德彪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他死死瞪了林卫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最终，他猛地一跺脚，踩得脚下冻土闷响，手里的枣木棍子终究没落下去。
“把这些破玩意儿，连箱子，给老子搬回连部！”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把手里的旧书和铲刀粗暴地塞回箱子里，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其他工具，“快点！别磨蹭！”
吼完，他不再看林卫东，拎着棍子，转身就迎着连队方向过来的光和人影走去，高大的背影在风雪里像一头烦躁不安的熊。
林卫东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松弛下来，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沉重的铁皮箱，又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里攥着的麦种。箱子冰冷，麦种硌人。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了。
他弯腰，把散落在雪地上的工具一一捡起，塞回箱子里。每动一下，冻僵的身体都发出酸涩的抗议。最后，他抱起那冰冷的铁皮箱，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马德彪那被风雪模糊的背影后面，朝着连部那片昏黄而嘈杂的灯光走去。
连部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像个被强塞进太多东西的破口袋。一盏用墨水瓶改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小小的，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把墙上斑驳的泥皮和一张褪色的奖状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塞满了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马德彪身上散发的汗酸和暴怒的气息，还有铁皮箱带进来的那股子陈年油布和铁锈的怪味。
林卫东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皮箱，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杵在屋子中央。冻透的棉袄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寒意一丝丝往里钻。他脸上、手上糊着的泥雪开始融化，混着血污，冰凉地往下淌，在肮脏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马德彪像一头困兽，背对着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步，翻毛皮鞋踩在坑洼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就戳在墙角，像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
门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更冷的雪气。刚才被惊动的几个人探头探脑地挤在门口，有值夜班的民兵，也有被吵醒的知青，脸上带着惊疑和看热闹的神情。昏黄的灯光下，林卫东怀里的铁皮箱和里面露出的泛黄书角、奇形怪状的铁器，显得格外扎眼。
“看啥看？！都给老子滚回去挺尸！”马德彪猛地转身，冲着门口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最前面人的脸上。他脸上的横肉在跳，眼睛因为愤怒和熬夜布满血丝，“谁敢乱嚼舌头根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门口的人吓得一缩脖子，瞬间作鸟兽散。门帘落下，隔断了外面的风雪和窥探的目光，也把连部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挤压得更紧。
马德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瞪着林卫东，又瞪着那个该死的箱子，像瞪着两个烫手的山芋。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一个三条腿的破板凳上，板凳“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