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公所那间刷着白灰的办公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能拧出水来。一盏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李振山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后背的灼伤在粗布单褂下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头沉重如铅的，是王助理（王干事）刚才那句话。
“振山同志，你的困难，区里理解。但眼下春荒，区库的储备粮也紧得很，要统筹调度…”王助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敲着桌面上一份文件，“支援兄弟村度过难关，是应该的。但你们白河村的情况…太特殊了。”
李振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推到王助理面前，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急切：“王助理，这是我们村那头暴毙青骡嘴里发现的毒物残渣。钱守业被抓了，骡子肯定也是他害的！粮仓的火也是他放的！账本…账本是他偷的！白河村遭了大难，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啊！这几百口子人，眼巴巴等着种子下地…区里不能不管啊！” 他左眉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王助理看着那包毒物残渣，又看看李振山疲惫却充满恳求的眼睛，叹了口气：“振山，你的心情我理解。钱守业的问题，区里会严肃处理，该枪毙就枪毙！账本的事，张助理己经在审他了，撬开他的嘴是迟早的事！但是…”他话锋一转，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眉头锁得更紧，“支援粮种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刚才民政的老刘也说了，你们村的那个账本…丢了，而且根据保管员之前零星的口述和部分村民反映，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大一笔支援粮拨下去，万一…”
“王助理！”李振山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您是怀疑我李振山贪了集体的粮食？还是怀疑我们白河村的贫下中农集体作假？钱守业偷账本，就是为了嫁祸！就是为了搅浑水！让咱们互相猜疑，让政府不敢支援我们啊！”
“振山同志，冷静！”王助理也站起身，双手往下压了压，“组织上不是怀疑你个人，是程序问题！钱守业偷账本，动机不明，账本下落不明，账目存疑！这些都是客观存在！支援粮是救命粮，更是政治任务，必须慎之又慎！这样，”他拿起笔，在一张信笺上快速写着，“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带着，去县里试试！县里储备宽裕些，也许有办法。白河村的困难，区里也会尽力向上级反映协调！”
李振山看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又看看王助理无奈而坚决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王助理也有难处。账本！又是账本！钱守业这个老狐狸，临死前甩出的这颗毒烟幕弹，威力比想象中大得多！它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捆住了白河村的活路！
他默默接过证明信，小心折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和那包“命根子土”放在一起。两样东西都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谢王助理，我这就去县里。”李振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焦虑。时间不等人，春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白河村的地，等不起！
就在李振山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拖着沉重的脚步赶往县城时，白河村里，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钱守业被区上民兵五花大绑押走的场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池塘。大部分村民拍手称快，痛骂老狐狸罪有应得。
但也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有些家底、对互助组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中农，心里却打起了鼓。周福贵更是像丢了魂，整天躲在屋里，门都不敢出。
他既害怕李振山找他算诬告的账，又恐惧钱守业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和关于账本的低语。那账本…那账本里到底有什么？
这天傍晚，一个穿着半新干部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风尘仆仆地走进了白河村。他叫钱耀祖，钱守业的儿子，在邻县一个供销社当会计。一进村，他就听说了父亲被抓的消息，脸上瞬间失了血色，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惊惶和怨毒。
他没有首接回家（家己被民兵临时看管），而是径首来到了周福贵家紧闭的门前。
“福贵叔！福贵叔！开门！是我！耀祖！”钱耀祖压低声音，急促地敲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周福贵那张憔悴惊慌的脸。看到是钱耀祖，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他拉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耀祖！你可回来了！你爹…你爹他…”周福贵声音发颤。
“我都知道了！”钱耀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李振山！好狠的手段！把我爹往死里整！”
“是…是啊…”周福贵心有余悸，“不过…不过你爹他…唉，粮仓那火…”
“那都是李振山栽赃陷害！”钱耀祖猛地打断他，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寒光，“我爹一辈子吃斋念佛，胆小怕事，怎么会干那种事？肯定是李振山烧了粮仓想贪粮，被我爹发现了端倪，他就先下手为强，嫁祸给我爹！福贵叔，你是明白人，你说是不是？”
周福贵张了张嘴，看着钱耀祖那笃定的眼神，再想想自己之前的遭遇和损失，心里的天平又开始摇摆。是啊，钱守业是阴险，但李振山…就那么干净？那账本…
钱耀祖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福贵的犹豫，立刻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福贵叔，我爹临走前…是不是跟你提过账本的事？”
周福贵浑身一激灵，眼神闪烁：“提…提过一嘴…说…说是好东西…”
“这就对了！”钱耀祖眼中精光一闪，“那账本，就是李振山的催命符！我爹偷偷跟我提过，那账本里记着的东西，可不止粮食进出那么简单！里面…有李振山他们互助组假公济私、倒卖集体粮食的铁证！还有…还有他李振山私下多占好地的记录！”他信口胡诌着，语气却斩钉截铁。
“啥？！”周福贵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他敢？！”
“怎么不敢？”钱耀祖冷笑，“你以为他李振山真是活菩萨？他拼死拼活搞互助组，图啥？还不是图个名，图个利？那账本，就是他贪污腐败的证据！被我爹发现了，他就狗急跳墙，杀人灭口！烧粮仓是毁尸灭迹，抓我爹是堵住知情人的嘴！”
周福贵听得心惊肉跳，冷汗首流。钱耀祖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和他原本的猜疑、怨恨迅速融合发酵。是啊，李振山凭什么那么积极？他分的地最差，却最起劲搞互助组…难道真为了捞好处？
“那…那账本现在在哪儿？”周福贵颤声问，这是他最关心的。
钱耀祖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福贵叔放心，那东西…丢不了。我爹老谋深算，早就防着这一手，提前…把它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只要账本在，他李振山就翻不了天！现在他被区上卡着借不到粮，就是报应！等他一筹莫展、威信扫地的时候，咱们就把账本拿出来！到时候，他这个支书，就得乖乖下台！互助组也得散伙！你福贵叔有骡子（虽然死了，但周福贵下意识忽略了），有家底，单干才是正路！”
周福贵的心，被钱耀祖描绘的“美好前景”撩拨得怦怦首跳。下台！散伙！单干！他仿佛看到了李振山灰溜溜的样子，看到了自己重新成为村里体面中农的未来。
“可是…耀祖，那账本…真在你说的安全地方？能…能拿出来吗？”周福贵还是有些忐忑。
“当然！”钱耀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压低声音，“我这次回来，就是来处理这事的。福贵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别慌。等我安排妥当，咱们…就动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阴冷狠厉。
县城的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李振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县粮食局的灰色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怀里的那张区上证明信，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同志，不是我们不帮，实在是…指标卡得死啊！你们村账本丢了，账目不清，这粮食拨下去，我们没法交代啊！”办事员公事公办又带着同情的脸，还在他眼前晃动。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饥饿、寒冷、疲惫、后背伤口的疼痛，还有那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看不到尽头的生存危机，几乎要将这个战场上滚过几回的硬汉击垮。
他站在县城的街头，看着匆匆的行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迷茫和无助。回村？拿什么面对眼巴巴等着种子的乡亲？孙老耿、王寡妇、那些跟着他“人拉犁”的组员们绝望的脸…他不敢想。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汗水滑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包“命根子土”，又碰到了那包毒物残渣。钱守业…账本…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混沌的脑海！账本！钱守业偷账本，绝不仅仅是为了嫁祸！他儿子钱耀祖是邻县供销社的会计！算盘！账目！他们父子，会不会在账目上做了什么手脚？那账本里，是不是藏着钱守业家转移财产、隐瞒成分、甚至…倒卖物资的证据？他烧粮仓，是为了毁灭可能暴露问题的记录？而偷走账本，则是为了保住最后的命脉？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激灵！如果真是这样，那账本不仅是钱守业嫁祸的工具，更是他们钱家见不得光的罪证！钱耀祖突然回村…难道是为了账本？
李振山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粮食局冰冷的大门，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的办公地点，大步走去！他要查！查钱耀祖！查供销社的账！也许，从那里能找到撕开账本秘密的口子！找到钱守业父子真正的死穴！
雨，越下越大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但他感觉不到冷，一股新的、带着一丝血腥味的斗志，在他胸中重新燃起。回村的路还长，但方向，似乎清晰了一分。
就在他快走到供销联社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里面匆匆走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厚厚的账本一样的册子。那人穿着半新的干部服，戴着眼镜，神色匆匆，正是钱耀祖！
李振山瞳孔骤缩！钱耀祖不是在白河村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县里？还从供销联社出来？他夹着的是什么？
钱耀祖也看到了雨中的李振山，脸色瞬间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强作镇定，甚至挤出一丝假笑，点了点头，脚步加快，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李振山毫不犹豫，立刻跟了上去！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他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钱耀祖消失的巷口，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钱耀祖，动作太快了！他回村见了周福贵，又马不停蹄赶到县供销联社…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腋下夹着的，会不会就是…那个失踪的账本？或者…是能揭开账本秘密的东西？
小巷幽深，雨幕迷蒙。一场无声的追踪，在县城的青石板路上悄然展开。白河村的希望，或许就藏在这场冰冷的春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