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深处,烟尘渐渐平息。
被震塌的山峰掩埋了那道裂开的深渊巨口,只余下一处巨大的撞击洼地。洼地中心,立着一块一人多高、半埋入土的巨石,形状奇古,隐约残留斧凿痕迹。石畔生长着一棵虬枝盘结、半枯半荣的老松。
孙悟空被硬生生砸入山腹,又被那五指山的无形镇封之力牢牢锁在石腹深处。金箍棒与佛门金圈(金箍)僵持的巨响余韵犹在耳畔嗡鸣。此刻,他的状态前所未有。
肉体禁锢: 五指山磅礴无匹的佛门镇压之力化作亿万道无形的金色锁链,贯穿他的西肢百骸,锁住他周身主要窍穴气脉。强大的力量依旧在体内奔腾,却如同困入铁牢的猛虎,无法突破牢笼。唯有头颅和一只右臂能动,是这禁锢法阵唯一的出口,亦是佛门留下“网开一面”的象征性通道。
神魂挣扎: 手腕神筋上那枚“卍”字佛印在六字真言加持下彻底激活,化作一道冰冷的枷锁,时刻试图侵蚀他的意志,播撒“虔诚信服”的种子。然而,炉中悟道时燃起的玄明火焰并未熄灭!它化作微弱的、几乎无形的光焰,在灵魂核心摇曳燃烧,将梵音洗脑般的侵蚀力烧灼出“嗞嗞”的声响!愤怒是这火焰最好的燃料。如来那句“剔牙签”与“炖肉铺”的嘲讽、瑶池的暗算、炉火焚身的痛苦、此刻的镇压囚笼……这些画面如同烙印,每一次在意识中翻滚,都让玄明之火烧得更旺一分!愤怒支撑他保持清醒,不被度化。同时,那丝被陆压点破、属于“混沌初开第一缕破灭之光”的本源属性,在这极限压力下被一点点磨砺出来,如同一枚深埋在磐石中的钻石棱角,逐渐显露。
外界变迁: 五百年寒暑,弹指一挥。松树苗长成虬结老松,枝叶青了又黄。山泉在他被禁锢的山腹下方流淌成溪,又被落石截断改道。周遭地貌因神力撞击与地脉变动悄然改变。唯有那块刻着“五指山”的残碑依旧半掩在泥土碎石中,见证时光。
山下的村庄也几经兴替。孩童化作耄耋,新坟掩盖旧坟。只有一个打柴为生的哑巴老汉,因一次暴雨坠崖被倒垂的松枝所救,认定此山有灵,风雨无阻地默默打理着石边杂草,偶尔供奉些野果粗粮。哑巴老汉浑浊的眼神望着那石缝深处的眼睛时,没有害怕,只有一丝质朴的怜悯。这份来自凡尘的渺小善念,成了孙悟空五百年孤寂囚禁中,唯一能看到的光点——微弱,却真实,如同他灵魂中那点不肯屈服的玄明之火。
变数降临: 这一日,春寒料峭。
天际飞来一道暗淡的金光。不似仙佛那般耀目堂皇,反而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执拗与暮气。金光落地,显出一个年轻僧人的身影。他面容清秀而疲惫,身着浆洗得发白的袈裟,背负简单行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一点不易察觉的、仿佛天然生就的金色印记,宛如一枚小小的舍利镶嵌。
正是奉唐王李世民之命、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
他望着那刻有“五指山”的残碑,又看向碑旁镇压神猴的巨石,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模糊、转瞬即逝的茫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脑海深处的某个点,但很快被一种坚定(或者说被设定好的执著)所取代。
“南无阿弥陀佛……”玄奘合十诵念佛号,声音温和,在春日的山风里回荡,“贫僧玄奘,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路遇此山,感此猴镇压之苦。不知……”
话音未落!
“喂!和尚!”一个狂暴、带着五百年沉郁、却又隐含一丝狂喜的粗豪声音,猛地从那巨石缝中炸出,“你就是那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巨大的声浪掀起地面积尘,震得玄奘一个趔趄,慌忙退后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只能动的猴头。那只金睛中燃烧的桀骜与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正是贫僧。”玄奘稳住心神,强自平静地道。
“好!哈哈!好的很!”孙悟空发出一阵混杂着复杂情绪的大笑,“如来老儿终于忍不住了!让你这秃驴来启程了?要俺老孙保护你?好啊!但你先得帮俺老孙个忙!”
“施主请说。”
“看见那山顶贴着的玩意儿没?佛门的把戏!一张破纸片子!把它撕了!俺老孙就跟你走!”孙悟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迫切需要打破这禁锢!然后,他就要撕开这和尚脑门上那层佛光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操控这“取经人”!
玄奘闻言抬头望去。老松顶巅,一块毫不起眼的灰色顽石上,紧紧贴着一张尺许见方的黄纸符箓。纸张粗糙普通,像是凡间所用,其上的字迹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法则之力,笔走龙蛇,正是佛门无上镇封——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玄奘心中莫名悸动。那张符箓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排斥与……一丝诡异的吸引?仿佛那不是符箓,而是某种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枷锁烙印。他本能地不想靠近。
然而,那清亮坚定的取经之心(或者说植入的指令)压倒了一切杂念。
“贫僧愿往一……” “试”字尚未出口,一个如同滚雷、充满了浓重戒惧和鄙夷的粗重喘息声,伴随着浓烈如实质的妖气与一股凶戾杀气,如旋风般席卷而至!
另一个搅局者,到了!
一头体型庞大得骇人的黑影轰然从密林中冲出!它獠牙外露,鬃毛如同钢针,浑身覆盖着油黑发亮、厚如铠甲的鬃毛,但最怪异的是——一颗狰狞凶狠的野猪头颅之上,竟顶着一颗眉清目秀、甚至略带几分俊朗的人头!猪耳招风,人身雄壮,背负一柄寒光闪闪的九齿钉耙。正是那曾总督天河的天蓬元帅,如今错投猪胎的猪八戒!
他撞断数棵大树才勉强停下身形,粗重喘息着,一双猪眼死死盯着巨石下被禁锢的孙悟空,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仿佛那不是被镇压的囚徒,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脖颈肌肉虬结,隐隐浮现出几道暗红色的纹路,扭曲蔓延,如同锁链烙印,随着他的暴怒而凸起发光!
“吼!弼马温!你这犯上作乱的猢狲!竟敢蛊惑我家师傅!吃俺老猪一耙!”八戒狂吼一声,举起钉耙,耙尖寒光吞吐,竟带着水光云气与风雷之势,目标并非玄奘,而是首捣山腹石缝中孙悟空的头颅!
快!狠!毒!势要将这尚未脱困的猴子扼杀在囚笼!
钉耙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刺耳欲聋!玄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连惊呼都卡在喉咙!孙悟空眼中瞬间爆发出比面对如来时更加凶戾的金光!杀意!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在钉耙即将凿穿孙悟空头颅的刹那!
“住手!”
一道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更有一种仿佛九幽之下吹来的、能冻结魂魄的寒意!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仿佛融入了空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八戒与孙悟空之间!来人一身赤红色、破旧得如同沾满凝固血浆的僧袍,身形高大枯槁,肤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久埋地底的尸骸。脖子上挂着一串由九颗拳头大小、形态各异、狰狞恐怖的妖魔骷髅头组成的项链,白骨森森!手中持着一柄黝黑无光、如暗沉粗大铁棍般的宝杖(月牙铲)。
正是流沙河底吃了九世取经人、被罚下界受苦的卷帘大将沙和尚!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沉凝如深海玄冰、却又带着滔天凶戾怨煞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骤然散开!
八戒那挟带万钧之力的九齿钉耙,仿佛撞上了一堵沉厚的叹息之墙!寒光水气瞬间被消弭!钉耙距离沙僧胸口不足一尺,却再也无法寸进!猪八戒只觉得一股冻彻神魂的冰冷顺着钉耙反噬而来,冲散了暴怒的气血,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蹬蹬蹬连退数步,猪脸涨得通红,看向沙僧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一丝被压制的、更加扭曲的戾气!
沙僧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转向了旁边惊魂未定的玄奘,如同完成设定好的指令,用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道:
“师傅。菩萨差我二人来助您西行,降服此猴……护卫周全。”
他的声音平静,但那颗颗串在脖子上的骷髅项链中,某一只紧闭的骷髅眼窝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幽绿色的光点,随即熄灭。如同一只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凶灵,在不甘地挣扎。他握杖的手掌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对抗着什么,动作僵硬地指向松顶那张符咒。
此刻。
孙悟空(被封镇,杀心炽,知阴谋)、玄奘(茫然,被引动印记)、猪八戒(暴戾,颈现控神符)、沙和尚(冰冷沉默,九骷缠魂印显端倪)。
西者齐聚!
西行取经的队伍,在流沙河畔五指山下,以这样一种充满杀机、猜忌与无声对抗的方式……
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