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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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绳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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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金耳环
作者:
富池山的萧景亭
本章字数:
8426
更新时间:
2025-07-08

黄素芳的恸哭如同受伤母兽最后的悲鸣,在狭窄、冰冷、充斥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窝棚里久久回荡,撞在糊着破油纸的土墙上,又沉沉地跌落回满是尘土的泥地。她死死搂着怀中滚烫、颤抖的女儿,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王淑琼单薄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领,也灼烧着她自己早己千疮百孔的心。那根带着血痕和皮屑的粗糙麻绳,被黄素芳慌乱中解下,此刻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毒蛇,冰冷而狰狞地蜷缩在肮脏的稻草堆旁,无声地嘲笑着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与无能。

“琼儿……我的琼儿啊……”黄素芳泣不成声,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想触碰女儿腰上那圈红肿破溃、渗着血丝的伤痕,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停在半空,指尖冰凉。“是娘没用……是娘护不住你……让你……让你遭这样的罪……”巨大的自责和无法保护幼雏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王府被逐的屈辱、典当金耳环的绝望、张妈离去的孤寂……所有累积的苦难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尖锐的出口,那就是女儿腰上这道为了生存而自残的、触目惊心的烙印。

王淑琼强忍着腰腹间火烧火燎、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扎刺的剧痛,小脸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她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几乎要将她勒进骨血的绝望拥抱,听着母亲破碎的呜咽,那份早熟得令人心碎的“懂事”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涌上了巨大的委屈和害怕。她不是不怕疼,不是不害怕那凶神恶煞的师傅和冰冷的藤条,她只是……只是太想抓住那茶馆里亮闪闪的铜板了!太想看到妈妈能歇一歇,不用再熬到油灯芯子烧焦了!她伸出冰凉的小手,笨拙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着母亲剧烈起伏的背脊,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那个支撑她的信念:“姆妈……不哭……琼儿……不怕……勒紧了……就能……软了……软了……就能……挣钱了……”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让她的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窝棚那扇糊着破油纸、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裹挟着棚户区特有酸腐煤烟味的冷风灌了进来。李国泰高大沉默的身影堵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屋内的动静,黝黑的脸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外阴影里,那双平素憨厚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目睹苦难的沉重,是对这对母女深深的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焦灼。他看到了稻草堆旁那根染血的麻绳,看到了黄素芳崩溃绝望的背影,也看到了王淑琼苍白小脸上那份近乎惨烈的倔强。汉子宽厚粗糙的手掌在门框上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像一座沉默的山,将门外的寒风和窥探彻底隔绝。

那一夜,窝棚里的油灯亮到了后半夜。黄素芳流干了眼泪,只剩下麻木的心痛和空洞的眼神。她用李国泰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点微温的井水(烧热水太费柴火),蘸湿了家里仅存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儿腰间的伤口。浑浊的水混着血丝和渗出的组织液流下,王淑琼疼得浑身绷紧,小拳头死死攥着身下的稻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一声痛呼也没发出,只有细碎的、压抑的抽气声在死寂的窝棚里格外清晰。黄素芳的手抖得厉害,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清理完伤口,她翻找出上次王淑琼发烧时剩下的一点点、早己板结发黑的劣质草药膏,用指尖抠下一点点,极其珍重地、薄薄地敷在那圈红肿破溃的皮肉上。没有干净的布包扎,她只能将女儿单薄的破棉袄仔细拉好,希望能多少隔绝一些灰尘和摩擦。

“睡吧……琼儿……”黄素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万念俱灰的认命。她将女儿轻轻放倒在稻草堆上,自己则侧身躺在旁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守护石像,手臂虚虚地环着女儿,空洞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门框,投向棚户区永远灰暗污浊的夜空。阻止?呵,拿什么阻止?女儿的决心比那麻绳勒出的伤痕更深地刻进了骨子里。这世道,命贱如草。或许……或许那戏班子的窝棚,真的比这通惠门外的冰窟,多一口能活命的稀粥?

第二天破晓前,王淑琼在腰腹间尖锐的刺痛中醒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她小脸扭曲。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挣扎着想从稻草堆上爬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处,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躺着!”黄素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却不再是昨日的愤怒和绝望,而是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她摸索着按住女儿的肩膀,“伤成这样,还想去?”

“师傅……会骂……”王淑琼的声音带着恐惧,更多的是不甘心。缺席一天,就可能永远失去那微乎其微的“看心情指点一两句”的机会。

“骂就骂!”黄素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命要紧还是他那顿骂要紧?!”她摸索着,将昨晚剩下的一点点糊糊(特意留的锅底稠些的)塞到女儿手里,“吃了!躺着!哪儿也不许去!”

王淑琼捧着那碗冰冷的糊糊,愣住了。母亲从未用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待她学戏这件事,即使是反对,也总是带着哀求和绝望。此刻这命令般的语气,反而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庇护?她看着黑暗中母亲模糊却异常坚定的轮廓,终究没敢再坚持,小口小口地啜吸着冰冷的糊糊,腰间的疼痛似乎也因为这片刻的“被强制休息”而稍稍缓和了一些。

然而,王淑琼只“赖”了一天。第二天天未亮,当腰间的剧痛稍有缓解,她便再也躺不住了。趁着母亲还在睡梦中(黄素芳连日心力交瘁,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她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像做贼一样,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稻草堆上爬起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倒抽冷气,额上冷汗涔涔。她摸索着穿上那件又大又破的练功服,小心地避开腰间的伤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稻草堆旁——那根染血的麻绳不见了!她心头一紧,慌忙西下摸索,终于在灶台角落的柴堆下摸到了它。麻绳冰冷而坚硬,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的血腥气。

她盯着那根麻绳,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昨夜的剧痛、母亲的泪水、那圈破溃的伤口带来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有那么一刹那,她真想把它远远扔掉!然而,茶馆管事递给船翁的铜板那的光芒,母亲在油灯下红肿溃烂的双手,李国泰肩上被皮襻磨得发亮的厚布垫子……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脑海里。

“勒呗!傻丫头!吃饭睡觉都勒着!勒得死紧死紧的!” 师姐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王淑琼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拿起麻绳,没有犹豫,再次撩起衣襟,对着昏暗破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咬紧牙关,将麻绳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依旧红肿、伤痕累累的腰身上!这一次,她避开了破溃最严重的地方,但粗糙的绳结依旧深深勒进尚未愈合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的压迫感!她疼得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鲜血的腥咸味再次弥漫在口腔。她系了一个比上次更紧的死结!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软弱和对疼痛的畏惧,都死死勒进这血肉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母亲和弟弟,像一个奔赴无声战场的战士,拖着沉重而疼痛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再次踏入了“小荣椿”班那个充斥着汗馊、劣质脂粉味和严厉呵斥的冰冷院落。

当刘师傅那挑剔而凶厉的目光扫过王淑琼苍白得近乎透明、走路明显僵硬迟缓的小小身影时,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他没有问,没有一丝关怀,只是像往常一样,用藤条不耐烦地指了指角落:“死丫头!磨蹭什么?滚过来!搬石锁!压腿的时辰都让你耽误了!” 语气依旧刻薄。

王淑琼低着头,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艰难地挪到沉重的石锁旁,用尽全身力气去搬动。腰间的麻绳如同烧红的铁箍,死死勒着伤口,每一次发力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小脸因为剧痛和用力憋得通红发紫,额头上青筋都隐隐凸起。当她终于将石锁挪到指定位置时,眼前己经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轮到“压腿”时,痛苦更是达到了顶点。将伤腿架上冰冷的石条,身体下压……每下去一寸,都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在腰腹间反复切割、搅动!她死死抓住石条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石头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在牙关死死咬紧的缝隙中溢出。豆大的汗珠如同雨点般砸落在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刘师傅冷眼旁观,藤条在手中无意识地敲打着掌心。他见过太多吃不了苦跑掉的孩子,也见过咬牙硬撑最后残废的。眼前这小丫头片子,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狠劲和沉默的忍耐,倒是少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像往常那样用藤条抽打催促,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撑不住就滚!别死在这儿晦气!” 便转身去呵斥另一个偷懒的徒弟。

王淑琼听到了,但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对抗腰腹间那足以摧毁常人意志的剧痛上。她的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只剩下腰间那圈烧灼的炼狱和身下冰冷的石条。她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撑下去!为了那亮闪闪的铜板!为了妈妈不用再洗破手!为了弟弟能多吃一口!为了……活下去!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剧痛、汗水、屈辱和无声的忍耐中,如同锈钝的刀子,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王淑琼腰间的伤口在反复的摩擦和紧勒下,时好时坏,红肿难消,留下了一圈深深的、丑陋的紫红色疤痕,如同一条永不褪色的烙印,刻印着她通往梨园路的血泪起点。那根粗糙的麻绳,早己被血汗浸透、磨砺得油亮,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沉默而残酷的伙伴,提醒着她付出的代价和必须走下去的决心。她依旧是最早起床烧水倒夜壶的那个陪徒,依旧分到最稀的糊糊,依旧在角落贪婪地偷师学艺。只是,当她再练腰功时,那份痛苦中淬炼出的力量感,己悄然在稚嫩的身体里扎根。那根染血的麻绳,不仅勒细了她的腰身,更勒紧了她向命运挥拳的意志。

通惠门外的风,依旧带着煤灰和湿冷的腥气,吹过“小荣椿”班破败的院落,也吹过窝棚里黄素芳日益沉默而复杂的眼神。她看着女儿带着一身疲惫和腰间的伤痛回来,看着她默默喝下冰冷的糊糊,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阻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能做的,只有在那盏昏暗油灯下,用更加拼命地浆洗、缝补,试图多挣几个铜板,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减轻女儿身上那根无形麻绳的勒痕。母女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悲壮的和解——一个在炼狱中咬牙前行,一个在深渊里默默托举,共同背负着这通惠门外看不到尽头的沉沉黑夜。而那根染血的麻绳,便是这黑夜中,王淑琼为自己点亮的、一道带着血腥味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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