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用几根粗树枝和藤条勉强扎了个简易担架,铺上厚厚一层干草。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的张三丰挪上去。师父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具裹着破布的枯骨,感受不到丝毫重量。只有胸口那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火星。
他深吸一口气,将担架扛在背上。沉!不是担架的重量,是心里的石头。
踏出洞府石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新鲜空气,而是一股混合着焦糊、血腥和腐臭的浊气。夕阳像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挂在天边,将整片天空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猩红。崎岖的官道如同一条被遗弃的死蛇,蜿蜒在荒芜的大地上。
目光所及,一片疮痍。
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森森白骨,几只瘦骨嶙峋、眼冒绿光的野狗正疯狂撕扯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远处,一个只剩下半截土墙的村落死寂无声,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被烧焦的房梁和散落的破瓦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尸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
王峰背着担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丹田里那丝“真种”冰流在几条通畅的经脉里缓缓流淌,带来远超常人的力量感,但此刻这股力量只让他感觉脚步更加沉重。背上那点微弱的呼吸,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断绝。
他不敢走大路,只沿着荒草丛生的野径艰难前行。夕阳的余晖将他和担架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布满车辙和马蹄印的泥地上,如同两个在末日荒野中挣扎的孤魂。
突然!
“啪——!!!”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皮鞭炸响,猛地撕裂了荒野的沉寂!紧接着,是几声压抑到极点、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哀求!
王峰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矮下身子,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到路边一丛半人高的枯黄灌木丛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几片枯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前方官道拐角处,一片狼藉。
三个穿着破旧肮脏皮甲、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的元兵,正围着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农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一个破得露出黑棉絮的粗布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一点可怜的杂粮。一个元兵正狞笑着,用手中的皮鞭狠狠抽打着他枯瘦的脊背!每一鞭下去,破旧的麻布衣服就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迅速肿起的紫黑色鞭痕!
“老东西!藏什么藏!这点东西孝敬军爷是看得起你!”元兵醉醺醺地咒骂着,一脚踹在老农胸口!
“噗!”老农喷出一口血沫,痛苦地蜷缩起来,却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破袋子。
旁边,一个同样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哭得声嘶力竭:“军爷!行行好!放过我们吧!这点粮食是给孩子吊命的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滚开!臭娘们!”另一个元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在妇人胸口!
“啊!”妇人惨叫一声,如同破麻袋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泥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嘴角溢出血沫。
“娘——!”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哭喊着扑到妇人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护住母亲,抬起满是泪痕和泥污的小脸,惊恐又愤怒地瞪着那些元兵。
“小杂种!碍事!”第三个元兵狞笑着,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般甩出!
“啪!”
鞭梢如同锋利的刀片,精准地抽在小男孩稚嫩的脸颊上!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
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在小男孩脸上绽开!鲜血混合着泪水滚滚而下!
“畜生!!!”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暴怒火,瞬间冲垮了王峰所有的理智!他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丹田里那丝原本温顺流淌的“真种”冰流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狂暴起来!疯狂地冲撞着经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感混合着滔天杀意,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
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爆鸣!皮肤下那层新生的、泛着玉色光泽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钢铁!隐隐有微弱的金光在皮下流转!那是炼体潜力被极致愤怒彻底引爆的征兆!
“老子祖宗十八代!!!”
王峰在心底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恐惧、压抑、对师父伤势的担忧,在这一刻统统被这滔天怒火烧成了灰烬!
他右脚猛地蹬地!脚下坚硬的冻土瞬间被踏出一个浅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就要从灌木丛后爆射而出!蓄满力量的右拳捏得咯咯作响,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首指那个鞭打孩童的元兵后心!他要一拳打爆那个畜生的脑袋!
就在他身体肌肉绷紧到极致、力量即将爆发、脚尖离地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到无法想象、凝练如同万载玄铁般的磅礴力量!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如同无形的天幕般轰然降临!瞬间笼罩了王峰全身!
不是风压!不是束缚!更像是……他周围的空间、空气、乃至他身体内部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缕气息、每一滴奔涌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强行凝固!冻结!
王峰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尊被浇筑在万吨钢铁中的雕像!
身体保持着即将扑出的弓步姿态,右拳蓄力停在半空,肌肉因为发力而高高隆起,血管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暴突!但他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甚至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只有意识还在疯狂咆哮!丹田里狂暴的冰流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被死死压制在体内,疯狂冲撞却无法宣泄分毫!
袖风!
是背上担架里,师父那条软垂的、沾染着暗红污迹的破旧袍袖!
它刚才……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下拂动了一下!
就这一下!
如同按下了整个世界的暂停键!
“匹…夫…之…勇…”
一个微弱、断续、却如同万年玄冰打磨成的冰锥般冰冷刺骨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失望?
是师父!张三丰!他竟然还有一丝残存的意识?!
“逞…血勇…斩…此数卒…何益?”
冰冷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王峰的灵魂上!斩了这几个杂兵?然后呢?
“曝尸荒野…留此老弱…待屠?”
画面瞬间在王峰脑中炸开!他冲出去,或许能瞬间格杀这几个醉醺醺的元兵!但动静必然惊动附近可能存在的元兵小队!然后呢?他和师父暴露!陷入追杀!这对本就垂死的母子,只会被随后赶来的元兵以更残忍的方式虐杀泄愤!曝尸荒野!无人收殓!
“真龙未起…群魔乱舞…汝之热血…当洒何处?”
冰冷的质问层层递进,如同剥皮抽筋!真龙?群魔?热血?洒在几个无名小卒身上?还是……留着,等待真正需要它沸腾、需要它燃烧、需要它改变这乱世乾坤的时刻?!
最后警告!
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天地之威的雷霆!狠狠劈在王峰的灵魂深处!
“忍!待!!滚!!!”
忍! 忍住这滔天怒火!忍住这噬心屈辱!
待! 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等待那真正需要你拔剑的时刻!
滚! 立刻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保全有用之身!
三个字!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将王峰那刚刚燃起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匹夫之勇,瞬间斩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无尽的屈辱!
就在王峰被这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灵魂遭受拷打的瞬间,那几个元兵似乎也玩腻了。他们骂骂咧咧地抢走了老农死死护着的破布袋,将里面那点可怜的杂粮倒进自己的行囊。又对着蜷缩在地的妇人啐了几口浓痰,对着那满脸是血、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踹了一脚,这才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唱着荒腔走板的歌谣,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绝望的哭嚎。
笼罩全身的恐怖压力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噗通!
王峰浑身脱力,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膝盖砸得生疼!过度紧绷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元兵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双目赤红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咬破了嘴唇!
右手!那只蓄满力量、却最终未能挥出的拳头!依旧死死地攥着!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皮肉里!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泥土,从指缝间缓缓渗出,滴落在身下的冻土上!
屈辱!
无边的屈辱!
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一滴滚烫的、饱含着愤怒、不甘、痛苦和深深无力感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重重地砸在面前那片被鲜血(他自己的)和泥土玷污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微不可察的尘埃。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担架上,张三丰依旧昏迷着,枯槁的脸庞在夕阳余晖下更显死寂。那条破旧的、沾染着暗红污迹的灰色袍袖,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袖口处那抹刺目的暗红,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格外惊心。
师父……
王峰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血肉模糊,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挣扎着站起身,没有再看那片惨状,没有去扶那对绝望的母子。他沉默地重新背起担架,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地绕开那片人间地狱,踏上了旁边一条更加荒芜、更加偏僻、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羊肠小道。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荒野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王峰背着沉重的担架,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冲动和青涩,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废铁,在无边的屈辱和冰冷的现实中被彻底淬炼、焚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渊寒铁般的……冰冷火焰。
匹夫之怒?
己死。
剩下的……
是刻骨的恨意,和一颗在绝望中等待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