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焦糊(那棵倒霉古树贡献的)混合的怪味。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滴水声在破瓦罐里叮咚。王峰靠着发霉的土墙,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怀里玉匣——昨晚那幕竹剑引雷把劈呆毛的奇幻场面还在脑子里慢动作重播呢,师父老人家现在趴草堆里,安静得像一截烧糊的老树根。
突然!
草堆里那“树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王峰心脏咯噔一跳,定睛看去。
张三丰枯槁的身体抽搐着,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一只枯瘦如同鬼爪的手,颤抖着,哆嗦着,往那件破得快要兜不住风的道袍最里面、靠近心口的地方摸去。那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在碾磨,看得王峰牙根都发酸。
摸索了好半天,那只枯爪终于极其缓慢地抽了出来。
手心摊开,是一个比巴掌还小、灰扑扑、补丁摞补丁、边缘都磨飞了线的旧布囊。像用了几百年的破烂抹布,鼓鼓囊囊的。
王峰屏住呼吸,眼珠子快黏上面了。这啥?师父压箱底的退休金?
张三丰枯指费劲地解开布囊口打结的旧麻绳,手指抖得厉害,解了几次才成。他颤巍巍地将囊口倾倒,对着自己枯瘦见骨的手心——
咕噜……咕噜……
三颗半透明的、龙眼大小的、淡青色的晶石滚落出来!
下品灵石!王峰认出来了!这是洞府里抠出来的、最后压箱底的存货!师父之前说过就剩三颗!都快熄火了!
果然!
此刻那三颗灵石静静躺在枯瘦掌心,内部那点核心处……
微弱的、乳白色的……
如同盛夏夜里最懒散的萤火虫屁股似的毫光……
正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
匀速地、坚决地……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光线每一次熄灭都比上一次更黯淡!每一次亮起都比上一次更勉强!如同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下一瞬就会彻底熄灭的残烛!
张三丰枯槁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动了动,拈起其中一颗灵石,凑近他那浑浊得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珠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砺朽木:
“此……最后……灵晶……”
“核光……将……熄……”
他停顿了一下,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老道……残躯……”
“己……油……”
“尽……”
话音未落!
拈着灵石的那两根枯瘦指头猛地用力!狠狠一捻!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捏碎了一团干燥沙粒的声音!
那颗淡青色的、半透明的晶石!
在王峰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瞬间!如同阳光下暴晒了万年的劣质粉笔!
化作了一小撮……毫无光泽、死气沉沉、如同火葬场骨灰盒里扫出来的……灰白色粉末!
核心那点垂死挣扎的乳白色微光,在粉末从枯指缝隙洒落尘埃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掐住!
倏——!
最后一点极其极其微弱的光芒,彻底、决绝地……熄灭了!
一缕细小的青白色粉末,随着张三丰枯指的颤抖,如同挽歌的尘埃,悄然无声地飘洒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王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砰砰声!
几乎就在那颗灵石粉化的同时!
张三丰那张原本就蜡黄干枯的老脸上,那层沉滞的死气如同被注入了活性的墨汁,疯狂地弥漫开来!颜色骤然加深!变得浓黑如夜!深深刻入他脸皮上每一条纵横交织的皱纹里!他的眼窝本就深陷,此刻更像两个被掏空的骷髅黑洞!整张脸毫无人色!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气!仅剩一张蒙在枯骨上的、凝固着无尽死寂与绝望的皮!
“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极其极其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枯槁的头颅。那双如同蒙着厚厚尘垢的浑浊眼珠,此刻竟凝聚起最后一点如同鬼火般的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呆若木鸡的王峰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子在王峰耳朵里刻出来:
“百……日……”
嘶哑!干涩!沉重如铅块!
“若……百日……之内……”
他缓了缓气,如同破损的鼓风机。
“汝……未能……”
“引……”
“天地……雷煞……”
“……入体……”
“……淬炼……”
“……真种……”
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宣判:
“……破……开……”
“……此匣……”
“……金丹……禁……”
最后一句,如同耗尽了他残存于世的最后一口血气,声音低若蚊蚋,却又如同惊雷炸响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
“老道……”
“必……”
“魂……”
“归……”
“道……”
“……消……”
“……!!”!
枯爪再也无力支撑,猛地垂落!
那只灰扑扑的旧布囊也脱手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颗灵石滚出来,在潮湿的泥地上沾满污迹。它们内部那最后一点萤火般的光点,像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抵抗的加速召唤,瞬间以肉眼可见的、更加疯狂的速度黯淡下去!
百日!
引天地雷煞入体淬炼!
破匣解封!
还要结金丹?!
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大山!轰隆隆砸在王峰年轻的肩膀上!砸得他眼前发黑,西肢发麻!
百日死限?!
师父这哪儿是留任务?这是递了张通往地狱的单程车票啊!
噗通!
王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一屁股跌坐在地。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屁股都没感觉。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窒息!麻木!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指无意识地在胸前衣襟里摸索着。掌心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布满玄奥纹路的熟悉物件——是师父当初随手丢给他、丑得掉渣、锈得掉屑、被他当垃圾草戒用草藤穿了挂脖子的青铜指环!
嗡……!
就在指尖无意识地、冰凉的指腹恰好贴合在戒指那粗糙凸起的古老纹路上时!
戒指内部!紧贴着他胸膛皮肤的地方!
一道极其微弱!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无比清晰的淡金色奇异符文光影,如同从沉睡亿万年的古兽体内骤然亮起的兽瞳之光!
在王峰毫无防备的皮肤感知层面——
猛地一闪!随即湮灭! 快得让人以为是缺氧出现的幻觉!
但!
更惊悚的在后面!
就在那戒指内壁符文亮起又熄灭的同一刹那!
王峰丹田深处!
那缕一首被小心蕴养、蛰伏不动、冰凉温顺的“真种”冰流!
毫无征兆地!
极其剧烈地——狠狠颤动!蹦跳了一下!
就像一条被滚烫烙铁惊到的小蛇!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悸动感,瞬间传遍他西肢百骸!
“!!!”王峰猛地从绝望的泥沼里惊醒!触电般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死气沉沉的青铜戒指!
刚才是幻觉?!那道淡金色的光?!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传来,不是梦!丹田里那股冰凉的东西还在微微震颤!
他低头,死死地盯着戒指表面那粗糙冰冷的纹路。昨天师父演竹枝戏雷电的惊世场景和洞府里那方方正正刻着“混元真解”的玉台,毫无征兆地砸进脑海……和刚才戒指内壁一闪而逝的淡金色符文光影……某些玄之又玄的笔锋走势!
怎么会?!
王峰心脏狂跳!一丝极其荒谬又诡异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水蛇,缠绕上他的意识。
“师父……”他猛地抬头看向草堆里那具死寂的身影!一个压抑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疑问如同火山喷发般冲上喉咙!
当初洞府那场“单口相声”,老头子说得兴起,随手把戒指往泥地上一丢……
“……百……百年前?”王峰喉咙发干,声音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您老得这枚戒指……是在洞府盲盒里?那……那洞府……您说依附世界壁障……残存的洞天碎片……除了白玉台……光门……您……在里面……可还见过……别的东西?”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比如……”
“一扇门?!”
“青灰色的……”
“巨大得……”
“像是青铜浇铸的?!”
“高几丈?摸上去冰凉刺骨?门上……还刻满了……更复杂的……鬼画符?!然后……”
他加重语气,如同在挖掘深埋地下的恐怖秘密。
“……门缝里……”
“……是不是还……”
“渗!出!过!血!色!的……雾?!”
“还带着……”
“一股……”
“……虽然稀薄得可怜……”
“……却……让您丹田里那点残余道力……都……本能地……沸腾起来的……”
“……灵气?!?!?!”
王峰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里回荡,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死死盯着张三丰,等待着那枯槁身躯给予一丝回应。那枚紧贴胸口的青铜戒指,却在这一刻,无声地变得更加冰冷,那细微的悸动,如同沉入深海的隐秘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