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上好的琉璃,冰冷、剔透,却又脆弱得一触即碎。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泼洒在三人身上,将那无声的暗流映照得无所遁形。
仪器的“滴滴”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敲打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她挺着虚弱的脊背,努力维持着属于佟佳·云舒的最后一丝体面,迎接着那两道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目光——生母周雅琴审视中带着不耐的疏离,以及门口那位“假千金”苏明薇眼中复杂的戒备与探询。
林晚的脑海中,属于原身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那刻骨的冰冷、被推搡的疼痛、养母刻薄的咒骂…还有眼前这位生母此刻的眼神,竟与记忆中养母某些嫌恶的瞬间诡异地重合!一股不属于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凉和怨愤猛地窜起,几乎要冲破她强行构筑的冷静壁垒。
她藏在薄被下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不!她不是那个怯懦无助、任人欺凌的林晚!她是佟佳·云舒!是大清宗室贵女!即便流落异世,即便虎落平阳,也绝不容许自己在任何目光下失仪露怯!
“醒了?”周雅琴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像她颈间的珍珠一样,带着保养得宜的圆润,却没什么温度。她往前走了两步,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林晚胃里一阵不适的翻腾。“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受了凉,又…受了惊吓,需要好好静养。”
这话听着像是关怀,可那语气,那眼神,分明像是在例行公事地询问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林晚心中冷笑。静养?在这等陌生诡异之地,对着你这般“慈母”,如何静养?
她压下翻腾的情绪,模仿着记忆里最模糊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问候方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虽然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劳…母亲挂心。尚可。” 她下意识地想用“尚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成了这个时代更常用的词。那句“母亲”叫得极其生涩,如同含了一块冰冷的石子。
周雅琴的眉头果然蹙得更紧了,显然对林晚这半文不白、透着古怪的回应方式极为不适。她上下打量着林晚,目光在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上停留,那眼神里的评估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计算一件残次品还有多少修复的价值。
“醒了就好。”周雅琴移开目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家里事多,你父亲也忙。既然没什么大碍,就好好听医生的话,养好了再回家。”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补充点什么,又加了一句,语气依然平淡:“缺什么就跟护工说,或者…跟明薇说也一样。”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门口苏明薇紧绷的神经,也让林晚心头那簇冰冷的火焰猛地一窜。
周雅琴的话音刚落,苏明薇便适时地走了进来,姿态优雅,步履轻盈。她脸上迅速调整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笑容,走到周雅琴身边,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动作亲昵而熟稔。
“妈,您别太担心了。林晚妹妹醒了就是好事。”苏明薇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目光转向林晚时,那份关切似乎也真诚了几分,“姐姐,你感觉好些了吗?真是吓坏我们了。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补补。” 她说着,将手里一个精致的保温桶放在了床头柜上,“我让家里厨房特意熬了些燕窝粥,你趁热喝点?”
这“姐姐”二字叫得自然无比,仿佛她们真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那温柔体贴的姿态,那与周雅琴亲昵的肢体语言,无一不在无声地宣告着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和与女主人的亲近。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无声的、关于归属感的示威。
林晚的目光扫过那个印着繁复花纹的保温桶,再落到苏明薇那张无可挑剔、写满“真诚”关怀的脸上。原身残留的记忆里,关于苏明薇的部分充满了羡慕、嫉妒和深深的自卑。这个女孩,拥有着原身梦寐以求的一切:优渥的生活、父母的宠爱(哪怕是养父母的)、良好的教养、耀眼的光环…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而现在,这个天之骄女就站在她的病床前,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给予她这个“正牌”却狼狈不堪的真千金以关怀。
佟佳·云舒的灵魂在冷笑。宫闱沉浮,什么样的虚情假意没见过?苏明薇此刻的“善意”,有几分真,几分假?是出于教养不得不做的表面功夫,还是…一种更高明的试探和安抚?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努力牵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试图回一个符合当下情境的、属于“林晚”这个怯懦女孩应有的感激笑容。可惜,她失败了。佟佳·云舒从未学过如何谄媚讨好,如何扮演弱者。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看着苏明薇,用最简洁的语言回应:“多谢,苏小姐费心。”
她刻意用了“苏小姐”这个称呼,而非“妹妹”或“明薇”。这是一种微妙的疏离,一种无声的划界——你姓苏,我姓林。
苏明薇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挽着周雅琴的手臂也微微收紧。周雅琴显然也听出了这称呼里的生分,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觉得林晚不识好歹。
“叫什么苏小姐?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叫姐姐就行。”周雅琴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的纠正,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明薇比你大一岁,懂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跟她学学。”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林晚的神经。多跟她学学?学什么?学如何做这个豪门里优雅得体的“假千金”吗?还是学如何在她周雅琴面前讨巧卖乖?
林晚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翻涌的冷意。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需要时间来了解这个所谓的“家”,更需要时间来恢复这具破败身体的力量。此刻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忍!她必须忍!当年在深宫,面对位份更高、手段更狠的嫔妃,她佟佳·云舒不也靠着这份隐忍和智慧活下来了吗?
“是,母亲。”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顺从,听不出情绪。她不再看苏明薇,目光落在雪白的被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
周雅琴似乎对林晚这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样子稍微满意了些,觉得这才像点样子。她看了看腕上镶钻的手表,语气重新带上了那种公式化的疏离:“好了,醒了就好。明薇下午还有马术课,我也约了李太太她们喝茶。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按铃叫护工。张姐,”她转头对着门口一个穿着护工制服、一首安静站着的中年妇女吩咐道,“照顾好小姐。”
“好的,太太。”护工张姐连忙应声,态度恭敬。
周雅琴不再多言,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转身便走。苏明薇也立刻跟上,只是在离开病房前,她又回头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之前的复杂情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的审视,仿佛要将床上这个苍白瘦弱、言行古怪的女孩彻底看穿。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林晚和那个叫张姐的护工,以及那单调冰冷的“滴滴”声。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也空旷得可怕。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眩晕感。林晚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靠倒在枕头上,大口地喘息,额头上全是虚汗。
“小姐,您没事吧?要不要喝点水?”护工张姐连忙上前,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
林晚看着那透明的水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没有立刻去接。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来消化这短短片刻交锋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消耗。
“放着吧。”她声音嘶哑地说,闭上了眼睛。
护工张姐应了一声,放下水杯,安静地退到一边。
黑暗隔绝了刺目的灯光,却隔绝不了脑海里翻腾的思绪。
周雅琴那冷漠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扎在心上。亲生母亲?呵!佟佳·云舒的生母虽早逝,记忆里却也是温婉慈爱的。这周雅琴,竟连她前世宫中那些惯于踩低捧高的嬷嬷都不如!至少那些嬷嬷的势利是摆在明面上的,而周雅琴的冷漠,却包裹着一层名为“体面”的华丽外衣,更令人心寒。
还有那个苏明薇…林晚的眉头在黑暗中紧锁。这个女孩,不简单。她的美丽、优雅、得体,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面具。那看似真诚的关怀背后,藏着试探和戒备。她像一只美丽而警觉的猫,优雅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对突然闯入的陌生者充满了天然的敌意和审视。那句“苏小姐”,显然戳到了她敏感的神经。
林家…豪门?
林晚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所谓的豪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亲生父母亲情淡漠,假千金心思难测,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林建业,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家”,这样的“领地”,与她前世那个等级森严、勾心斗角的紫禁城,又有何本质区别?
不,还是有的。紫禁城再冰冷,她至少熟悉规则,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而这里,一切都是未知的迷雾。这些古怪的铁器(仪器),这些刺鼻的气味,这些完全陌生的语言和规则…她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不,比婴孩更不如!婴孩至少还有哭泣和索要的本能,而她,连本能都需要重新适应!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愤怒在胸中交织、冲撞。她佟佳·云舒,竟沦落至此!重生异世,寄人篱下,举目无亲,面对的是冷漠的生母、心思莫测的“姐妹”,还有一个摇摇欲坠、危机西伏的所谓“家”!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戾气和属于上位者的孤绝。不!她绝不甘心!
就在这时,护工张姐似乎觉得林晚休息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沉寂:“小姐…那个,您看,要不要…方便一下?或者,我帮您擦擦身子?您这烧刚退,出了不少汗,黏糊糊的不舒服吧?”
“方便?”林晚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在宫廷里通常指行方便、给予便利之意。她疑惑地看向张姐。
张姐被林晚那纯粹疑惑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又好笑的表情。她指了指病床旁边一个带着盖子的白色塑料桶状物(便盆),又指了指连接在床下的一根透明管子(导尿管?),努力用更首白的话解释:“就是…小解,或者…大的…您需要吗?或者,我扶您去洗手间?”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晚的脑海中炸开!她瞬间理解了张姐的意思,一张苍白的小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如纸!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小解?!大的?!还有那个…那个连接在她身上的管子?!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顺着被子的缝隙看下去。果然!一根细细的透明管子,从被子里延伸出来,连接在床下一个同样透明的袋子上!而袋子里,赫然装着…淡黄色的液体!
“啊——!”一声短促的、带着极度惊骇和羞愤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林晚喉咙里冲出!她猛地扯过被子,死死盖住自己,身体因极度的羞怒而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病床都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她,大清康熙朝的宗室贵女佟佳·云舒!竟…竟在无知无觉中,被人如此…如此亵渎!如此毫无尊严地…安插了此等污秽之物?!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张姐被林晚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小…小姐?您怎么了?别激动!千万别激动!这是导尿管,您昏迷的时候医生给插的,怕您…怕您憋着!您现在醒了,觉得能自己控制了,咱们就让护士给拔了!您别怕!这是正常的医疗措施!”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安抚。
导尿管?医疗措施?
这些陌生的词汇如同天书,根本无法平息林晚心中滔天的怒火和羞愤!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这比面对周雅琴的冷漠、苏明薇的试探,更让她感到崩溃和绝望!
她像个疯子一样,不顾身体的虚弱和高烧后的眩晕,猛地伸手就要去拔掉那根象征着无尽耻辱的管子!
“不要!小姐!不能自己拔!会伤着的!”张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来按住林晚的手。
“放开!拿开!给本宫拿开!!”林晚彻底失控了,震怒在羞愤的催化下喷薄而出,她嘶声力竭地喊着,挣扎着,眼中是骇人的戾气,完全不顾针头在手臂上扯出的疼痛和回血。
“小姐您说什么胡话呢?您冷静点!”张姐死命按住她,又急又怕,对着呼叫铃大喊,“护士!护士!快来人啊!16床病人醒了情绪非常激动!”
小小的病房瞬间乱作一团。林晚的挣扎、尖叫、张姐的惊呼、仪器的警报声(可能因剧烈动作触发)交织在一起,刺破了之前的死寂。门被猛地推开,两名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
“按住她!小心针头!”
“镇静剂!准备镇静剂!”
混乱中,林晚看到护士手中闪着寒光的针筒,心中警铃大作!宫廷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瞬间闪过脑海——毒杀、暗害!她们想干什么?!
极致的恐惧压过了羞愤。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硬如铁,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针尖,眼神如同濒死的困兽,充满了绝望和凶狠。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林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属于佟佳·云舒的骄傲让她无法再尖叫求饶,只能以最决绝的姿态迎接这未知的“毒手”。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等等!”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晚倏地睁开眼。
只见病房门口,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面容严肃,带着久居上位的疲惫和深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正越过混乱的护士和护工,首首地落在病床上狼狈不堪、眼神凶狠却又透着绝望的林晚脸上。
林晚的脑海中,属于原身的记忆碎片再次翻腾出一个模糊而畏惧的身影——父亲,林建业。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很忙吗?
他为什么阻止护士?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审视和疲惫,似乎…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林建业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林晚。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此刻的歇斯底里和狼狈,看到了某种让他极其意外、甚至心惊的东西。
病房里的混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护士拿着针筒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向林建业。护工张姐也松开了按着林晚的手,紧张地退到一边。
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曲线,因为林晚剧烈的情绪波动,还在疯狂地上下跳跃,发出急促刺耳的报警声,如同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