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夏,我在苏州府吴江县投奔表舅。那地方靠太湖,年年梅雨季都要发大水。表舅在县城当账房,却总念叨着去三十里外的震泽镇谋差事——说是镇里正修新桥,工价高。
"那桥修了三年,塌了五回。"表舅压低声音,"头回塌时冲走八个挑夫,第二回连监工的周老爷都喂了鱼。后来请了个云游的风水先生,说要拿活人镇水。"
我正啃着表舅给的酱鸭腿,闻言差点噎着:"活人?"
"嘘——"表舅捅了捅我,窗外走过几个挑土筐的民夫,赤膊的脊梁晒得黝黑,"都是外乡人,来了就没走过的。"
震泽镇的桥叫"锁龙桥",说是镇着太湖里的一条孽龙。我到的时候,桥墩己砌到河心,西周用粗麻绳拦着,几个戴瓜皮帽的监工举着鞭子,见人靠近就抽。河水浑黄翻涌,桥墩下的漩涡转得人心慌,偶尔漂来半截烂草,打着旋儿就被卷进黑洞里。
我在镇西头找了间客栈,老板娘是个吊梢眼的女人,擦桌子时突然说:"客官夜里莫要往河边走。"
"为啥?"
她往门外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前儿个张木匠家的娃子丢了,才七岁。昨儿半夜,我家晾衣裳的王婶听见河里有人哭,像猫挠玻璃似的——"
"哗啦!"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瓦檐水砸得青石板咚咚响。王婶的声音混在雨声里:"那娃子穿的红肚兜,被水冲下来时,我瞅见了!"
我脊梁骨发紧。当晚雨下得更凶,电闪雷鸣里,我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歌声,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月光光,照河塘,河塘里有个小娇娘......"
声音越来越清晰,是童声,带着哭腔。我披了件外衣出门,雨幕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河水哗哗响,混着指甲刮石板的声音,"吱呀——吱呀——"
走到桥边时,守桥的监工正举着灯笼骂:"哪个不长眼的?快滚!"灯笼光扫过河面,我瞥见桥墩下的水里有团黑影子,像个人蜷在那儿,头发披散着,正一下一下往上扑。
"放我出去!水好冷!"
一声尖叫刺破雨幕。我浑身发冷,转身要跑,却被什么绊了一下——是截小孩的手腕,从泥里伸出来,白得像根藕节,指甲缝里全是泥。
"抓牢我!"
又有只手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回头,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子,脸泡得发白,眼睛肿得像两颗紫葡萄:"哥哥,跟我去玩呀,河底有好多糖......"
他的手冰得刺骨,我拼命挣扎,却感觉有更多手从泥里钻出来,抓我的脚踝、裤管。雨幕里传来监工的吆喝:"快跑!那是镇桥桩的冤魂!"
我跌跌撞撞往回跑,裤脚被扯得稀烂,腿上全是血痕。回到客栈,老板娘正烧着艾草驱邪,见我这样子,叹了口气:"你这是撞见'活人桩'了。"
原来三年前修桥,第一个塌的就是西头的桥墩。工头请了个江西来的风水先生,说要找个"命硬"的孩子,活埋在桥墩底下当"镇物"。说是选了户穷人家,给了五吊钱,可那娃子的娘抱着娃子跪在河里哭,说什么也不松手。
"后来工头派了几个青壮年夜里摸去,用灌醉了娃子他爹。"老板娘往铜盆里添水,"第二日清早,桥墩下的泥里就露出半截红肚兜。"
"那娃子......"
"活埋的时候还活着呢。"老板娘的声音突然哑了,"听挖河泥的老张头说,娃子在桩底下抓挠,指甲全翻了,血把河水都染红了。打那以后,每回下大雨,桥墩底下就有人哭。"
我攥紧被子,浑身发抖。半夜又被尿意憋醒,硬着头皮出门。雨小了些,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河面泛着冷光。我走到桥边,看见桥墩下的漩涡里有团影子,正一下一下往上顶。
"哥哥,来陪我玩呀。"
童声从水里冒出来,带着股子甜腥气。我想跑,却发现双脚陷进了泥里,越挣扎陷得越深。水漫过我的脚踝,凉得刺骨,像是无数根冰针扎进来。
"救命!"
我喊出声,可声音被风声撕碎了。水己经漫到膝盖,我看见水下有双眼睛,鼓得像两颗泡发的红枣,正死死盯着我。那是个小女孩,头发缠在桥墩的石头上,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嘴的黑牙。
"姐姐说,新来的娃娃最甜了。"
她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我看见她背后的桥墩石缝里,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钉,钉子上还挂着几缕头发——是红肚兜上的绒线。
"当年我娘把我推进来的时候,也这么喊救命。"她的指甲扎进我的皮肉,"你说,是我娘狠,还是工头狠?"
水己经漫到胸口,我喘不上气。恍惚看见桥墩的石缝里伸出无数只手,有大的有小的,有男有女,全都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河沙。他们的嘴一张一合,都在喊:"放我出去!水好冷!"
"救命!救命!"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土炕上,浑身湿透,额角全是冷汗。老板娘坐在床头,手里捏着把桃木剑:"你命大,那东西没把你拖下去。"
"那娃子......"
"早死了。"老板娘把剑插进香案,"三十年前修老震泽桥,活埋了十八个娃子。这些年塌了七回桥,每回都要再埋几个。"
我望着窗外的锁龙桥,晨雾里,桥墩像一个个巨大的黑洞。后来我才知道,表舅终究没去成震泽镇——他在去报名的路上,掉进了河里。捞起来时,嘴里塞着半块带血的红薯,是哪个小娃娃塞的?
如今那座桥还在,只是每逢暴雨夜,总有人听见河底传来抓挠声,还有孩子的哭喊:"放我出去!水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