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像鹰隼掠过悬崖边简陋的生存环境——即将熄灭的微弱火堆,顽强地从石缝中垂下、坚韧异常的青黑色藤蔓,最后,定格在林嬷嬷那张被绝望、恐惧和巨大的悲痛扭曲了的、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那张脸,此刻写满了山穷水尽的茫然。
“嬷嬷…” 苏晚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着腐朽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声带的剧痛。然而,这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哀求,只有一种淬了寒冰、孤注一掷的决绝指令!“信我…”
林嬷嬷浑身剧震!像是被这嘶哑声音里的某种力量狠狠击中。她猛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对上了苏晚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绝望的哀恸,没有苦苦的哀求,只有一种濒死野兽般孤注一掷的疯狂!这眼神,她在侯府深宅的生死博弈中见过!她在祖祠密室的绝境中按下睚眦兽首玉石俱焚时见过!每一次,都意味着颠覆性的疯狂赌局!
“纸…笔?” 林嬷嬷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绝望感,声音发抖地问出了这两个字。在这荒凉的悬崖绝壁之上,连一块干净的布片都难寻,哪来的纸笔?!这问题本身就透着绝望。
苏晚没有回答。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几步外那簇即将熄灭的火堆旁散落的几片枯黄落叶,最后,定格在自己身前草席上那滩刚刚呛咳出来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渍上。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里,传递出一种近乎疯狂、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林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她仿佛被苏晚眼底那团不顾一切的火焰狠狠烫了一下,紧跟着,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困兽之怒猛地从心底炸开,迅速压倒了恐惧!她豁出去了!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刺破了悬崖的沉寂!
林嬷嬷眼中爆发出一种豁出性命的狠厉,动作快如闪电!她猛地撩起自己早己被血污汗渍浸透、破烂不堪的里衣下摆,找到相对还算干净的一角内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下!一块巴掌大小的、带着汗味和血腥气的灰白色粗布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
苏晚看着那块布,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她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她闷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她用尚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抬起,指尖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戳向自己肩头那处因挣扎而再次崩裂、血肉模糊的箭伤创口!
“呃——!” 尖锐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舞,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顷刻间浸透了本就冰冷黏腻的里衣后背。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将干裂的唇瓣咬出血来,硬生生将那涌到喉头的惨嚎咽了回去!
指尖深深陷入了温热黏稠的伤口深处,沾满了自己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鲜血。
她咬着牙,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志,将那染满鲜血的指尖,颤抖着,却又极其稳定地,落在了林嬷嬷递过来的、那块同样粗糙的布片上!指尖落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留下蜿蜒扭曲的痕迹。她开始勾勒。
不是写字。是画图! 凭借着脑海中那份改良提花织机核心构造的记忆,她用自己温热的血,在灰白的布片上艰难地描绘着!歪歪扭扭的线条,代表了关键的传动连杆;扭曲的符号,标识着核心的齿轮咬合角度;一些模糊的墨团(血块),暗示了梭道轨迹的玄机…她画得极快,仿佛在与流逝的生命抢时间,每一笔落下都耗尽力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小心。更致命的是,在某些决定织机成败的关键节点比例数字上,她刻意留下了细微的、极其隐蔽的偏差。这些偏差,如同混入蜜糖里的毒药,足以让任何仿造者投入巨资后,织出的锦缎彻底沦为废品,机毁人亡!
这不是秘方。这是裹着剧毒蜜糖的死亡诱饵!是引蛇出洞、玉石俱焚的钓钩!
当最后一笔颤抖的血线勾勒完成,苏晚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软软地向后倒去,几乎要再次陷入昏迷。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用沾满血污的手,将那块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秘方”布片,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塞进了林嬷嬷那只同样沾满了血污、剧烈颤抖的手里。
那布片滚烫!仿佛刚从熔炉里取出!灼烧着林嬷嬷的手心!
苏晚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低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锋锐,字字如刀,狠狠钉在林嬷嬷心上:“不能…独身…你去…”
林嬷嬷浑身猛地一颤!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紧那块滚烫的、带着苏晚体温和刺鼻血腥味的布片,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咯咯作响。她低下头,看着布片上那歪扭诡异、如同鬼画符般的血色线条和符号,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璟和虚弱到极致的苏晚。浑浊的老眼里,翻江倒海的挣扎、深入骨髓的恐惧,最终,像是被投入冰水的滚烫铁块,凝固成一片死水般的决绝。
她懂了。 陷阱! 世子妃要她这个老奴,去当那个引诱毒蛇出洞的饵! 去赌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老奴…懂了。” 这三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碎裂的骨头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沉入深渊的平静。“老奴…去换珏哥儿!” 她猛地将那封血书和染血的劣质玉佩,连同那块滚烫的“秘方”布片,一起狠狠地、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胸膛般地揣进最贴身的怀里!那感觉,就像揣着三颗随时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口鼻间溢出黑血的萧璟,又看了一眼因失血和剧痛再次陷入半昏迷、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晚。那一眼,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
林嬷嬷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衰老身躯不该有的爆发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爆发出最后凶性的母兽!她扑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些粗粝坚韧、勒入掌心立刻带来刺痛的藤蔓!她用牙齿咬住那块染血的布片一角,防止它在攀爬中掉落,然后,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着下方那深不见底、悬挂着珏儿的黑暗深渊攀爬下去!灰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凌乱飞舞,瘦小的身影很快被峭壁扭曲的阴影吞噬,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悬崖顶上,只剩下呼啸盘旋的风声,远处侯府建筑倒塌燃烧发出的沉闷噼啪声,以及身边萧璟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断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
苏晚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耗尽,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要将她彻底吞没。就在意识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她那涣散的、焦距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崖下山林靠近底部的、那片浓密树影的边缘,极其轻微地、异乎寻常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有个什么东西,速度极快,比林嬷嬷攀爬的身影更快,如同贴地飞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峭壁的阴影,紧紧地缀在了林嬷嬷下行的方向之后……
城西破窑?明日丑时? 以血为饵,以命做局的博弈,己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