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腐朽的石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地底亡魂的呜咽彻底隔绝。林嬷嬷抱着苏珏,站在狭窄向上的天然石阶前。台阶湿滑陡峭,盘旋没入绝对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每一次抬腿,左肩的剧痛和毒素侵蚀的冰冷都让她眼前发黑。怀里的苏珏身体轻飘飘的,冰冷僵硬,只有微弱的心跳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不能停。世子妃用命换来的砒霜粉末和苏珏掌心的毒符残屑,如同两枚滚烫的烙印,紧紧贴在她胸口的衣襟里。世子还等着砒霜解毒!真相必须大白!
脚尖试探着冰冷的石阶边缘。林嬷嬷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灰尘味,刺得肺叶生疼。能动的手臂死死搂住苏珏,用后背抵住湿漉的岩壁,她开始向上攀爬。
黑暗是唯一的囚笼。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滑腻的苔藓,突兀的棱角,耗尽她最后的气力。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浸入眼睛,带来辛辣的刺痛。她喘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牵扯着左肩撕裂的伤口。意识在剧痛和麻木的夹击中浮浮沉沉,唯有胸口的两个布包和怀中那点微弱的心跳,是她锚定现实的唯一绳索。
不知爬了多久,爬了多高。就在她感觉自己最后一口气即将耗尽,身体完全被冰冷和黑暗吞噬的刹那——
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脸颊。
不是地底的腐朽阴风!是新鲜的、带着草木气息和……烟火余烬味道的风!
出口!
求生的欲望如同最后的火星,点燃了林嬷嬷残破的身体。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野兽般的低吼,爆发出压榨骨髓的力量,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向着那新鲜气息的来源猛冲!
“哗啦!”
一片垂挂的、带着腐败气味的藤蔓被她的身体撞开!
刺目的光线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嬷嬷早己适应绝对黑暗的瞳孔!剧烈的刺痛让她眼前瞬间一片雪白,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下意识地闭紧双眼,身体失去平衡,抱着苏珏重重摔倒在地!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再是湿滑的岩石。新鲜的空气带着草木灰烬和泥土的气息,贪婪地涌入她灼痛的肺腑。阳光的温度,哪怕只是微弱地透过眼皮,也如同甘霖般洒在她冰冷的皮肤上。
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林嬷嬷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空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睁开刺痛流泪的双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眼前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倒塌的焦黑梁柱,断裂的雕花窗棂,散落满地的瓦砾和烧焦的家具残骸……远处,象征家族权势的巍峨门楼只剩下半截焦黑的骨架,在灰霾的天空下狰狞地耸立着。
承恩侯府! 或者说,是承恩侯府的残骸!
记忆中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此刻己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焦土。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残垣断壁之间,间或能看到几具被白布覆盖、或被焦黑砖石半掩的僵硬轮廓。乌鸦嘶哑的啼叫在废墟上空盘旋,如同死亡的镇魂曲。
龙脉崩塌,祖祠倾覆,竟真的引发了如此滔天浩劫!
巨大的悲怆和无措瞬间攫住了林嬷嬷的心。侯府……完了?世子呢?!世子妃呢?!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从不远处一堵尚算完好的影壁后方传来。
林嬷嬷心头一凛!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苏珏藏在一块巨大的、覆盖着灰烬的断墙阴影下。她拔出世子妃曾给她防身、一首贴身藏着的最后半截淬毒钢针(取自绿眼鹞子),用能动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如同受伤的老猫,一点点向着声音来源处匍匐挪动。
影壁之后,是侯府后花园一角。假山倾颓,荷塘干涸,名贵的花草早己化作灰烬。几个穿着破烂绸缎、脸上沾满烟灰的女人瑟缩在角落,低声啜泣着。而在她们前方,两个穿着玄甲卫服饰、但甲胄肮脏破损的士兵,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个士兵满脸不耐烦,一脚将那管事踹倒在地,骂道:“刘老三!少给老子装死!说!库房里那批御赐的紫檀木屏风到底埋哪儿了?!再不说,老子把你们这些前朝余孽统统拉去填护城河!” 他腰间挂着的腰牌,赫然是三皇子府的标记!
三皇子的人!龙脉崩塌后,他果然没死!还趁乱派人来侯府洗劫搜刮!
那刘管事被踹得蜷缩在地,嘴角流血,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
另一个士兵则蹲在哭泣的女眷面前,眼中闪烁着淫邪和不耐烦的光芒,手里拿着一盒劣质的冻疮膏晃悠着:“哭!哭个屁!侯府都成这副鬼样子了,你们这些娘们儿还有什么指望?乖乖伺候好爷几个,让爷暖和暖和,这冻疮膏就赏你们!不然……”他威胁性地捏了捏拳头。
林嬷嬷的心沉了下去。侯府彻底败落了。嫡系主人生死不明,这些玄甲卫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在肆意撕咬最后的残渣!世子妃拼死守护的蜀锦秘方、世子等待解救的性命……在这滔天浩劫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绝望。
她必须找到世子!必须救活他!
就在林嬷嬷被绝望笼罩,准备悄悄退走时,那个拿着冻疮膏的士兵,似乎被女眷的哭声惹得更加烦躁,竟将那盒劣质的油脂粗暴地塞进一个哭得最凶的年轻姨娘手里,骂道:“拿着!嚎丧呢!省着点用!别指望还有下一盒!”
那姨娘惊惶地攥着冻疮膏,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盒子……冻疮膏……
林嬷嬷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粗糙的木质小盒子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药膏!容器!
世子妃提纯的那点珍贵的砒霜粉末和苏珏掌心的毒符残屑,此刻正被她用一块破布胡乱包裹着,藏在胸口!这太危险!也太容易丢失或被搜走!她需要一个不起眼、但又密封的容器!
那盒冻疮膏!
林嬷嬷眼中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剧痛,攥紧了手中的半截毒针。趁着那两个士兵的注意力暂时被地上的刘管事和哭泣的女眷吸引,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利用废墟的阴影和倾倒的梁柱遮掩,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着那个拿着冻疮膏哭泣的年轻姨娘挪动。
近了……更近了……
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掩盖了她身上淡淡的霉味和血腥。士兵粗鲁的呵斥和女眷压抑的哭泣是最好的掩护。
终于,她靠近了那名瑟缩哭泣的姨娘。后者正惊恐地看着手里的冻疮膏盒子,如同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那片焦黑瓦砾堆中,一双浑浊却闪着决绝光芒的眼睛。
机会!
林嬷嬷如同扑食的毒蛇,那只能动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那个姨娘,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夺过了她手中那个粗糙的木盒冻疮膏!
“啊!” 年轻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短促惊叫一声!
“谁?!” 两名士兵瞬间警觉!猛地回头!
就在他们目光扫来的瞬间,林嬷嬷早己缩回了阴影里,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蛇,沿着来路飞快地向后滑退!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有贼!” “抓住她!” 士兵怒吼着拔刀追来!
林嬷嬷心脏狂跳,肺部如同炸裂般灼痛!她抱着冻疮膏盒子,连滚爬爬地冲回苏珏藏身的断墙阴影下!她一把抱起昏迷的孩子,头也不回地扑向废墟深处更曲折、更黑暗的残骸迷宫!身后是士兵愤怒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
追兵!
林嬷嬷抱着苏珏,在倒塌的屋舍、焦黑的园廊、堵塞的月洞门组成的废墟迷宫中亡命奔逃!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士兵的怒骂如同索命的魔音!左肩的剧痛如同跗足的恶鬼,每一次奔逃都牵扯着神经,让她踉跄欲倒。
终于,她冲进了一座坍塌了大半的偏僻院落。院门早己不见,几间厢房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一个半塌的、堆满了废弃杂物和焦黑稻草的柴房!
她用后背猛地撞开摇摇欲坠的柴门,抱着苏珏滚了进去!
“砰!” 柴门在她身后晃荡着合拢,隔绝了外面刺目的光线和追兵的怒吼。
暂时……安全了……
林嬷嬷瘫坐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怀里的苏珏依旧昏迷。她颤抖着,看向怀里死死护住的那个粗糙木盒。
成了!
她迫不及待地拧开盒盖。劣质的、散发着浓烈油脂和劣质香料气味的黄色膏体映入眼帘。她伸出能动的手指,不顾那油腻的触感,粗暴地将盒子里所有的冻疮膏全部挖了出来,胡乱抹在旁边的柴草上!
空盒子!
林嬷嬷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欣喜!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用破布包好的布包。一个布包里,是那点闪烁着致命诱惑的白色砒霜粉末。另一个布包,则包裹着苏珏掌心刮落的、混合着冰屑和石粉的暗色毒符残屑。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将这两份东西,分别倒入那空荡的木盒之中。白色的砒霜粉末铺在盒底,暗色的毒符残屑则覆盖其上。最后,她将盒盖用力扣紧、拧死!
一个装着致命之物和惊天秘密的容器,就这样伪装成了普通的劣质冻疮膏!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被强行压制的剧痛、毒素的冰冷、连日的恐惧和奔波的疲惫,如同无数座大山,狠狠压垮了林嬷嬷残破的身体和意志。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手中的“冻疮膏”盒子变得无比沉重。她挣扎着想将它塞进怀里最深处,手臂却如同灌了铅。
就在这时!
被她随手涂抹在旁边柴草上的那堆劣质冻疮膏,在短暂的沉寂后,竟开始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奇异甜香!
这香气初闻起来,似乎只是油脂香料混合的普通味道。但很快,一股淡淡的、如同曼陀罗花般的、带着一丝迷幻气息的甜腻感,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入林嬷嬷的呼吸!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士兵的怒吼、苏珏微弱的心跳、胸口的剧痛……所有的感知都在飞速远去、模糊……
迷……药?!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林嬷嬷混沌的意识!那盒冻疮膏里被动了手脚?!是士兵用来控制女眷的?!她刚才心急挖出药膏时,没留意这隐藏的陷阱!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不!不能昏迷!珏哥儿!世子!还有……
她想挣扎,想屏住呼吸,但一切都太迟了。那股甜腻的迷幻香气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轻柔却不容抗拒地缠绕上她的神经,将她残存的意识拖向无底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被她放在身边柴草堆上、依旧昏迷的苏珏,那只紧握冰屑后空荡荡的小手,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幅幅混乱、扭曲、如同破碎镜面般的画面片段,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进了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深处!
画面一: 冲天烈焰!承恩侯府祖祠那巨大的朱漆承重柱在火光中轰然倒塌!一个穿着世子蟒袍、浑身浴血的高大身影(萧璟?!)被几个穿着破烂侯府护卫服色的人拼死从瓦砾中拖出!他脸色灰败,口鼻不断溢出黑血,肩头那处黑色箭伤触目惊心!有人在他耳边嘶吼着什么,他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画面二: 侯府西跨院断壁残垣。三房仅剩的几个仆役如同丧家之犬,正在一堆灰烬里疯狂地刨挖着。三太太赵氏(苏承礼之妻)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手里死死攥着几张烧焦了一半的票据(盐引?!),对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嘶声尖叫:“蜀锦!都是那个贱人的蜀锦秘方害的!她垄断丝价!断了我们的活路!老爷才……才走了歪路!她不死!三房永不超生——!” 她尖锐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画面三: 混乱的府衙大门前。一群穿着孝服、面目悲戚的侯府旁支族人(九房?!),正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是那个拒做妾自焚的表妹?!),高举着滴血的诉状,哭喊着冲击府衙大门:“沉塘!必须沉塘!苏晚那妖女克死三任未婚夫在先!毁我侯府龙脉祖祠在后!引得天降灾祸!她活着,侯府永无宁日!她是祸乱之源!请大人做主!即刻将那妖女缉拿沉塘——!”
画面西: 阴暗的地牢角落。一个血肉模糊、看不清面目的“人”,被铁链锁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呜咽。一个穿着狱卒服色、眼神阴鸷的胖子(正是当初侯府二房贪墨案中被林嬷嬷用复式记账法揪出的那个管事!),狞笑着将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按了上去!皮肉焦糊的滋滋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胖子舔着嘴唇,对着旁边一个阴影里模糊的人影谄媚地说道:“大人放心…刘一手那老东西的嘴再硬…小的也能给他撬开…定让他招出是谁指使他毁了贡品…栽赃世子妃的…” 阴影里的人影微微晃动,似乎点了点头……
混乱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林嬷嬷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冲刷、撞击!世子垂危!三房破产!九房指控!刘一手受刑!沉塘!公平栽赃!
巨大的信息量和滔天的阴谋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林嬷嬷最后一丝清醒!
“噗!”
又是一口压抑不住的暗红淤血从她口中喷出!意识如同被狂风扯断的风筝线,彻底断绝。
黑暗降临。
林嬷嬷的身体重重地歪倒在冰冷的柴草堆上,那盒伪装成冻疮膏、装着砒霜和毒符秘密的盒子,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昏迷的苏珏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柴房外,士兵搜寻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搜这边!那老货抱着个孩子跑不远!” “妈的!敢抢军爷的东西!抓到了非扒了她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