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晨光带着久违的暖意,驱散了连日阴雨的湿冷。我背着画板走向江边公园的入口,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昨晚那句简单的“好啊”之后,屏幕暗下去,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敲击键盘时微妙的紧张感。
远远地,就看见她坐在长椅上。米色的棉麻连衣裙,齐耳的短发被晨风吹起几缕,她微低着头,膝盖上摊着素描本,目光专注地落在江面粼粼的波光上。阳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像一幅沉静的素描。她提前来了,这让我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
“等很久了?”我走近,声音下意识地放轻,像是怕惊扰到了她。她回头,那双藏在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慌乱,脸颊迅速染上薄红,像被阳光吻过的枫叶尖。“没……刚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别头发的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
“今天天气很好,光线适合写生。”我移开目光,指向不远处的枫林,“前面有片林子,挨着江边,人少,景也不错。要去看看吗?”“嗯,好。”她抱起画板,跟在我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在晨光中铺开,只有脚步声和远处的汽笛。这份沉默并不让人窒息,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我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小心翼翼的余光,像羽毛轻轻掠过皮肤。这感觉……并不坏。
枫林临江而立,黄绿橙红交织的叶子在阳光下焕发生机。我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坡地,支开画板。她也在我旁边不远处坐下来。
铅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枫林与江水的交界处,线条逐渐流畅起来。画画时,世界会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眼、手的连接。但今天有些不同。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旁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她起初的线条有些迟疑,我能想象她内心的忐忑。但渐渐地,她笔下的节奏变了,变得肯定而大胆。那份沉浸其中的专注力,甚至感染了我。偶尔,我们笔尖的沙沙声会奇妙地重合,又默契地错开,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舒适的共鸣。这份共享的沉默,比任何喧闹的交谈都更让人感到踏实。
时间在光影移动中悄然滑过。肩膀传来轻微的酸胀感,我才意识到画了多久。
“累了可以歇会儿。”我放下笔,活动着手腕,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她也停下笔,揉了揉肩膀。我走到她旁边,目光落在她的画板上。那片被着重刻画的枫叶瞬间抓住了我的视线——线条从最初的拘谨变得自由奔放,叶脉仿佛在纸上呼吸,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比我画得好,更生动,更……像她笔记里那些小涂鸦的灵魂。
“你画得真好,”我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真诚,“特别是这片叶子,很有生命力。”这不是客套,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她抬起头,阳光穿过枫叶的缝隙,在她脸上跳跃,也在她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距离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像被点燃的小小火苗。“谢谢……”她似乎鼓足了勇气,目光迎上我的,“你的江景……画出了那种开阔和流动感。”
她的肯定很首接,没有多余的修饰。“谢谢。”我低声回应,目光再次落在她的画板上,那片充满力量的枫叶上。“我总觉得,画画的时候,很多东西反而更清晰。”我顿了顿,心底某个封闭的角落似乎被这安静的氛围撬开了一条缝,一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地滑了出来:“有时候,画画比说话容易。”
话一出口,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我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那个在“开心果”面具下,其实笨拙于表达、害怕被误解和评价的自己。我习惯用速写记录世界,却很少用语言袒露内心。这句近乎剖白的话,让我感到一丝危险的赤裸。
但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不解的神情。她的眼睛清澈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共鸣。“嗯,”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柔软,“我也觉得。”
就在那一刻,一阵带江风掠过树梢,枫叶哗哗作响。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其中一片小小的、边缘带着一抹醉人红晕的枫叶,像被风精准地指引着,轻轻落在了她的画板上,恰好在她画的那片充满生命力的叶子旁边。
晨光透过摇曳的枫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我的注视。她的眼睛很亮,很干净,映着阳光,也映着一个小小的、有些愣怔的我。在那双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长久以来藏在“随意”和“洒脱”之下的疲惫和渴望被理解的真实。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又在下一秒重重地敲击着胸腔,盖过了风声。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枫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然后,她将它轻轻放在自己画的那片枫叶旁边。
“这片叶子,”我看着她的动作,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轻,怕惊散了这一刻的魔法,“很像你画里的那片。”
她抬起头,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不是那种社交场合里练习过的、礼貌的微笑,而是嘴角自然上扬,眼底盛满了真实的、几乎带着点羞怯却无比明亮的笑意。阳光跳跃在她微弯的眼角,温暖得不可思议。这个笑容,毫无防备,毫无修饰,带着纯粹的生机。
“是啊,”她轻声说,目光落回画板上那两片叶子,声音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宁静,“它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江风依旧,枫叶低语。阳光暖暖地洒在肩上。我看着她低头凝视画板的侧影,看着她唇角尚未褪去的笑意,听着自己胸腔里依然清晰可闻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