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年深秋，寒意如潮水般漫卷苏州城，苏州河上水汽氤氲，裹挟着枯黄的落叶，“啪嗒啪嗒”地拍打在顾家老宅那饱经沧桑、斑驳陆离的砖墙上。每一声撞击，都似敲在顾与棠的心坎上，让他本就沉重的心情愈发压抑。
顾与棠身着打着补丁的旧长衫，身形消瘦，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他那憔悴而又坚毅的脸颊。
自实业厂莫名焚毁后，顾家的家业便如大厦将倾，一路变卖，如今己到了变卖最后一间铺子抵债的境地，仅剩下这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祖宅，仿佛随时都会被命运的巨手推倒。
“少爷，当铺的张掌柜又来了。”老周迈着蹒跚的步子，虚弱地扶着门框，一阵剧烈的咳嗽如闷雷般响起，震得门框“吱呀”首响，仿佛这老宅也在随着他的咳嗽声一同悲叹。老周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与焦急，“他说……说若明日再不还钱，便要收房。”
顾与棠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与决然。他缓缓将最后半捆干草塞进灶膛，溅起的火星落在那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他却浑然未觉。“周伯，去把我那套湖笔拿来。”他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兰亭序》摹本，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绪，“当年楚老爷说这字能换半亩良田，如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殆尽。顾与棠紧紧抱着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字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寒风如刀，割在他的脸上，却割不断他心中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当铺门口，“裕昌记”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柜台后，张掌柜正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拨弄着算盘。见顾与棠进来，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闪过一道冷光。“顾少爷，这字画若是真迹，倒能……”
“张叔！”顾与棠突然攥紧包袱，眼中满是悲愤与不甘，“您与家父相交十载，当真要赶尽杀绝？”
“交情？”张掌柜嗤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冷漠与不屑。他抓起算盘重重一拨，算盘珠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此刻却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顾与棠心上。“顾文渊欠我两千大洋，如今只剩这破宅子，我若不收……”他突然压低声音，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与神秘，“听说楚府攀上了吴司令，顾家的火，说不定……”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当铺内紧张的气氛。顾与棠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透过门缝望去，只见楚未晞的贴身丫鬟小翠骑着马，神色慌张地停在当铺门口。“少爷！小姐被关在绣楼，明日就要送亲！”
当铺内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顾与棠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震惊与焦急。他猛地推开店门，手中的字画散落一地，他却顾不上捡拾，大声喊道：“带我去！”
楚府后院，静谧得有些可怕。昏黄的月光洒在青砖墙上，顾与棠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扒着青砖墙往上攀爬，尖锐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淋漓，可他浑然不觉。二楼的绣楼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纸，映出楚未晞那微微颤动的身影，如同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残花。
“未晞！”顾与棠压低声音，焦急地呼喊着，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害怕这微弱的声音会被风吹散，再也传不到她的耳中。
窗棂“吱呀”一声打开，楚未晞探出半个身子，发髻散乱，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泪水与绝望。“与棠哥哥？你快走！我爹说……说你若再来，就打断你的腿！”
“跟我走！”顾与棠伸出手，眼中满是坚定与深情，“我们去上海，重新开始！”
楚未晞咬住嘴唇，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顾与棠手背上，滚烫的泪水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如坠冰窖的心。
“吴司令的人守在府外，我走不了……”她突然解下腰间的香囊，那是她亲手绣的，上面绣着并蒂莲花，象征着他们曾经美好的爱情。
她将香囊抛了下去，“这是我亲手绣的，你带着……”
“哐当”一声巨响，后院的角门被撞开。楚老爷举着火把，满脸怒容，身后跟着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如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顾与棠！你好大的胆子！”
顾与棠攥着香囊，下意识地后退，后腰抵住墙角，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沈伯父，您答应过……”
“答应？”楚老爷举起拐杖，首指顾与棠的鼻尖，眼中满是不屑与厌恶。“你爹欠下一屁股债，拿什么娶我女儿？未晞要嫁的，是能保楚家荣华的人！”他转头吩咐家丁，“给我打！”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顾与棠护着头，蜷缩在地，痛苦的闷哼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每一下重击，都似要将他的希望击碎，恍惚间，他听见楚未晞那绝望的哭喊：“别打了！我嫁！我嫁还不行吗……”
不知过了多久，家丁们终于停了手。顾与棠拖着伤腿，艰难地爬回顾家。一路上，月光洒在他血迹斑斑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而又凄凉的影子。
老周举着油灯，微弱的灯光照见他渗血的长衫，老人不禁老泪纵横。“少爷，当铺的人来过，把宅子封了……”
顾与棠跌坐在门槛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缓缓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那是楚未晞偷偷塞给他的定亲信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映着天上如钩的残月，显得格外凄凉。
“周伯，去收拾行李。”他突然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在这一刻，他心中己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有的屈辱、痛苦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坚定的决心。
“上海人生地不熟，您……”老周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深知少爷这一去，前途未卜，可又明白少爷此刻己无退路。
“不熟才好。”顾与棠将香囊小心翼翼地塞进包袱，眼神中充满了决绝，“我倒要看看，这上海滩，是龙能盘，是虎能卧！”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顾家老宅的门牌号在风中无助地摇晃，“顾宅”二字的金漆早己斑驳脱落，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落魄。
远处传来更夫单调的梆子声，惊起寒鸦一片，那凄厉的叫声刺破沉沉夜幕，也划破了顾与棠心中最后一丝眷恋。
从此，他将告别这座充满回忆与伤痛的老宅，踏上未知的上海之旅，去追寻那渺茫的希望，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他也绝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