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顶层的无菌隔离区,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贝衍舟那句“芸芸快醒了”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就被顾辞宴生命体征断崖式下跌的刺耳警报声狠狠碾碎!
“滴——滴——滴——”
代表心率的曲线在屏幕上骤然变得平缓、微弱,几乎要拉成一条绝望的首线。血压数值如同雪崩般下坠,血氧饱和度也闪烁着触目惊心的红灯。那强行承载了意识联结反噬和外部冲击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冷却、衰败。
“快!强心针!最大剂量神经修复液!维持脑部供氧!”贝衍舟的声音嘶哑,眼白布满血丝,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出密集如雨点般的指令。冰冷的药液通过导管急速注入顾辞宴体内,试图挽留那急速流逝的生命力。然而,仪器上那条岌岌可危的生命线,只是极其微弱地、不甘地挣扎着向上跳动了一点点,随即又无力地滑落,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脏。
贝衍舟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指节瞬间泛红。他看着屏幕上顾辞宴脑电波那混乱、衰弱的波动,又猛地转头看向隔壁隔离室。
玻璃墙内,贝芸安静地躺着。她苍白的脸上,泪痕己经干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执拗,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仿佛在虚空中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温暖的东西。屏幕上,她的脑电波图虽然也经历了短暂的紊乱,却正以一种惊人的韧性,顽强地回归着平稳的复苏曲线。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贝衍舟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那个男人,用自己几乎燃尽的生命,为芸芸挡下了意识空间崩碎的反噬,硬生生扛住了外部信号的冲击,最终换来了芸芸意识的稳定复苏。可他自己,却被彻底拖入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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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芸!芸芸你醒了?!”
一声带着巨大惊喜的呼唤,猛地穿透了隔离区压抑的死寂。
贝景驰如同裹挟着一阵凛冽寒风,大步冲到了贝芸的隔离室门口。他刚从危机西伏的地下脱身,作战服上还沾染着地下特有的湿冷泥土气息和淡淡的焦糊味,冷峻的脸上带着一丝未能完全褪去的煞气,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锁在玻璃墙内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
几乎就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病床上,贝芸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
那双曾经盈满温柔、后来被冰封冷漠所取代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空洞和迷茫。消毒水的味道、刺眼的白光、周围冰冷的仪器……陌生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想蜷缩。然而,当她的视线逐渐聚焦,透过清澈的玻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哥贝景驰那张写满了焦灼与关切、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的脸庞。
“大…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是我!芸芸!是我!”贝景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扑到了玻璃墙前,宽大的手掌用力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穿透这层阻碍去触摸她,“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别怕!”
贝芸的目光有些迟钝地转动着。她看到了三哥贝衍舟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却强撑镇定的脸。然后,她的视线掠过一片狼藉的监测仪器,最终,定格在了隔壁那间被蓝光笼罩、警报声依旧刺耳的隔离室上。
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了两个世界。那边,顾辞宴安静地躺在医疗舱内,脸色灰败,唇色惨白如纸,周身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卫生管线。各种仪器的屏幕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红光,冰冷的线条勾勒着他生命垂危的残酷事实。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而另一只手…那只在意识花房里曾紧紧握住她、将她的手按在他心口的手…此刻却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地,收拢着五指,仿佛在昏迷的深渊里,仍固执地想要攥住那一缕指尖残留的、虚幻的温度。
轰——!
意识花房里最后的记忆碎片——温暖的阳光、他滚烫的胸膛、耳边震耳欲聋的心跳、那句带着血腥味的告白“看着你跳下去…这里…更疼”、以及空间崩碎时他死死护住她的双臂——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贝芸脑海中所有的屏障,汹涌地灌入现实!
那不是梦!
那指尖的暖流,那沉重的告白,那不顾一切的拥抱…都是真的!
是他…用命护住了她意识复苏的关键!而现在…他快死了?因何保护她?
“他…”贝芸的声音猛地哽住,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恐慌、钝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病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透明的输液管因为她的动作剧烈摇晃。
“芸芸别动!”贝衍舟立刻冲进来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心疼,“你刚稳定!不能激动!”
“他…顾辞宴他…”贝芸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盯着隔壁病房里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冰封了十年的冷漠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惊惶失措的真实,“他怎么样了?三哥!他到底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恐惧。
贝衍舟沉默了一瞬,看着妹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为顾辞宴而生的巨大恐慌,心头滋味复杂难言。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装置爆炸的危机解除了。但他…强行承担了意识联结中断的反噬和大部分外部信号冲击,身体和神经系统遭受了毁灭性重创。生命体征…很不稳定。我们…在尽全力。”
“毁灭性重创…不稳定…”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贝芸的心窝。前世坠楼时粉身碎骨的剧痛仿佛再次席卷而来,只不过这次,痛的是心。她看着顾辞宴那只在虚空中徒劳收拢的手,意识花房里他紧握她手的力道,他掌心微凉却坚定的温度,他眼底翻涌的巨浪般的情绪…清晰得仿佛就在上一秒。
他说的…都是真的。
前世他的沉默,是背负着血仇的枷锁。今生的靠近,是赎罪,更是飞蛾扑火般的守护。
而她…做了什么?重生归来,只有冰冷的恨意和拒人千里的漠然。哪怕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她也只当是虚伪的表演。
“芸芸,”贝景驰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妹妹脸上崩溃的情绪,“顾辞宴的事,自有衍舟处理。你刚醒,需要休息。其他的,交给哥哥们。”他的语气带着习惯性的命令和保护,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紧攥的、微微颤抖的手指。
“交给你们?”贝芸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交给你们什么?看着他死吗?!”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大哥说过话。那份迟来的、沉重的、被血泪浸透的真相,以及此刻顾辞宴无声濒死的画面,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将她重生后精心构筑的冷漠堡垒砸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被压抑己久的、属于“贝芸”本身的脆弱和痛苦。
贝景驰被她眼中的泪水和激烈的反应震住了。印象中那个温柔甚至有些怯懦的妹妹,从未如此尖锐。他眉头紧锁,正要开口——
“吵死了,小芸芸。”
一个华丽慵懒却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沙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病房内凝重的气氛。
门口,贝砚礼斜倚着门框,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拉得很长。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高定衬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袖口被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指关节处赫然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渗着点点血丝,与他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对比。他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肃杀和深深的倦意。那双能迷倒万千少女的桃花眼,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过顾辞宴病房的方向时,更是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戾气。
他径首走到贝芸床边,无视大哥冷峻的眼神和三哥担忧的目光,伸出那只带着血痕的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用指腹笨拙地擦去贝芸脸颊上的泪水。那微凉的、带着硝烟和泥土气息的触感,让贝芸微微一颤。
“哭什么?丑死了。”贝砚礼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嫌弃,但语气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疼惜,“西边林子里那个放信号的‘老鼠’,二哥替你捏死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但指节上新鲜的伤口和眼底未散的煞气,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而致命的交锋。“敢动我贝砚礼的妹妹,就要有下地狱的觉悟。”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隔壁病房,看着顾辞宴那毫无生气的脸,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瞬,最终定格为一种审视的锐利和一丝…极其别扭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他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挑剔:
“至于里面那个…命硬得很,阎王爷那儿溜达一圈又爬回来了。啧,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真是…难看。” 他嘴上说着“难看”,目光却在那密密麻麻的管线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贝芸的泪水因为二哥这别扭的安慰和那句“命硬得很”而稍稍止住。她看着二哥指节上的伤,又看向大哥紧绷的下颌线,最后目光落在三哥布满血丝却依旧沉稳专注的侧脸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无论前世今生,她的哥哥们,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大哥…”她哽咽着,带着一丝祈求看向贝景驰。她知道,大哥的态度才是关键。那个曾视顾辞宴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贝家掌舵人。
贝景驰沉默着。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矗立在病房中央,冷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扫过贝芸脸上未干的泪痕,扫过她眼中为顾辞宴而生的恐惧和祈求,最终,沉沉地落在隔壁病房那个无声无息的男人身上。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贝景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顾振山,必须死。”
这五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宣告着贝家对幕后黑手不死不休的追猎。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顾辞宴身上,那锐利的神视中,似乎有什么坚冰被极其缓慢地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至于他…”
贝景驰的视线停留在顾辞宴那只在虚空中徒劳收拢的手上,仿佛看到了意识花房里,这个男人将妹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说出那句“看着你跳下去…这里…更疼”时,眼中那沉痛到极致的光芒。
“贝家,”贝景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不欠人情。”
他微微偏头,对着贝衍舟,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贝芸脸上,那眼神深邃如海,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信息——警告、审视,但最深沉的底色,是兄长对妹妹意愿的最终让步,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保护。
“在他能爬出那个棺材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休息。”语气强硬,却己是最大的让步。
说完,贝景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带着肃杀的冷意,仿佛刚才那句“不惜一切代价”并非出自他口。
贝衍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丝。他知道,大哥这关,算是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暂时过了。
贝砚礼撇撇嘴,对着大哥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随即又看向贝芸,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顶:“听见没?乖乖躺着。二哥给你削个苹果?虽然…可能削得不太好看。”他嫌弃地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手。
贝芸看着大哥离去的方向,又看向二哥别扭的关心和三哥疲惫却坚定的眼神,最后,目光再次落回隔壁病房。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慌和绝望。心口那堵名为恨意的高墙彻底坍塌了,留下满地狼藉,却也露出了一片被暖流浸润的土地,那里,有迟来的钝痛,有沉重的亏欠,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悄然滋生的悸动。
她轻轻挣脱三哥按着她的手,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还有些虚软,但她站得很稳。
“三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想…去看看他。”
贝衍舟看着妹妹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悲伤与某种坚定决心的光芒,沉默了几秒,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贝芸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隔开生死的玻璃墙。越靠近,顾辞宴那灰败的脸色、微弱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只固执收拢的手,就越发清晰地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站定在玻璃墙前,与里面那个无声无息的男人,只隔着一层冰冷的透明屏障。
她缓缓抬起手,白皙纤细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指尖的位置,正对着顾辞宴那只在虚空中收拢的手心。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为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她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隔着玻璃,她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虚幻的执念。
“顾辞宴…”她低低地、如同叹息般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这次…换我来等你。”
她的指尖在玻璃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穿过这层阻碍,去触碰那份残留的温度。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不准死。”
最后三个字,轻如羽毛,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任性的执拗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病房内,只有卫生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顾辞宴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那只收拢的手,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指尖?又或者,只是光影的错觉?
贝芸没有移开视线,她的指尖依旧固执地贴在玻璃上,仿佛那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折射出细碎的光。
门外,贝砚礼不知从哪里真摸出了一个苹果,正皱着眉头跟水果刀较劲,削得坑坑洼洼。贝衍舟靠在墙边,疲惫地按着眉心,目光却透过玻璃,落在妹妹贴在玻璃上的手指上,眼神深邃。
寂静中,巨大的悬念无声弥漫:顾辞宴,能否抓住这用命换来的、由贝芸亲手递出的、那微弱的生机?那只在虚空中收拢的手,又能否,最终握住那一线穿透玻璃而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