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宴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在贝芸那句“别装了”和递到唇边的苹果双重夹击下,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烧透他那张失血过多、本应苍白的脸。他僵硬地咀嚼着那块清甜的果肉,目光却像被钉在贝芸脸上,带着被戳穿后的窘迫,以及更深沉、更隐秘的、如同星火般悄然复燃的炽热。
贝芸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她继续优雅地切着苹果,动作流畅,银质小刀在果肉上划出利落的线条。阳光透过洁净的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勾勒出沉静的侧影。空气里弥漫着苹果的清甜和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张力。
一块,两块……顾辞宴像个听话的大型玩偶,她递过来,他便张嘴接下。只是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目光越来越深,那点窘迫渐渐被一种更坦然的、带着得寸进尺意味的专注所取代。他不再掩饰自己贪婪的注视,仿佛要用目光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午后阳光的暖意,一起刻进骨子里。
病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打破了这份奇异的宁静。
贝衍舟推门进来,白大褂纤尘不染,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顾辞宴明显红润了几分的脸色,又掠过床头柜上那堆苹果核,最后落在自家妹妹平静无波的脸上,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恢复得不错。”贝衍舟的声音平铺首叙,听不出情绪,“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在安全区间。神经活性恢复度达到预期目标的百分之八十五。外伤愈合良好,无感染迹象。理论上,”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顾辞宴瞬间紧张起来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可以结束重症监护,转普通病房静养了。”
“普通病房?”顾辞宴几乎是立刻开口,声音虽然还带着沙哑,却明显中气足了不少。他下意识地看向贝芸,眼神里瞬间充满了“虚弱”、“无助”、“需要被照顾”的光芒,“衍舟,我…我觉得还是有点晕,伤口也隐隐作痛,夜里尤其厉害……” 他试图调动出一点“病弱”的气息,可惜在贝芸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贝衍舟毫无波澜的眼神下,显得有些……刻意。
贝衍舟面无表情地翻开报告,指着其中一项数据:“疼痛指数自我评估偏高,但生理疼痛反应信号微弱,建议调整心理疏导方案。”
顾辞宴:“……”
贝芸差点没忍住嘴角的笑意,她低头,假装认真收拾果盘。
“普通病房条件也很好,”贝衍舟无视某人控诉的眼神,公事公办地继续,“就在隔壁,安静舒适,利于休养。最重要的是,”他看向贝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兄长风范,“芸芸需要彻底放松休息,不能总耗在这里。大哥也发话了。”
“大哥”两个字,如同无形的镇纸,瞬间压下了顾辞宴所有试图挣扎的念头。他眼底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被戳破的气球,带着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委屈,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只是那只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贝芸看着他这副瞬间蔫下去的样子,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放下果盘,对贝衍舟道:“三哥,我知道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
傍晚时分,顾辞宴还是被“请”到了隔壁的普通VIP病房。房间确实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个小阳台。但少了隔壁那随时能感受到的、属于贝芸的气息,这里显得空荡荡的,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第一次觉得这养伤的日子如此难熬。装惨的借口被三哥无情拆穿,大哥的威压如同悬顶之剑,他还能用什么理由把她留在身边?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想要靠近的渴望,在短暂的“得逞”后,变成了更深的焦灼和无力。
敲门声响起,很轻。
顾辞宴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贝芸走了进来。她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碗,碗里是熬得浓稠喷香的蔬菜肉糜粥,散发着温暖的食物香气。
“三哥说你晚饭吃得不多,”贝芸的声音很自然,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她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再喝点粥?刚熬好的。”
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淡淡馨香,混着食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病房里的清冷。顾辞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刚才所有的失落和焦灼奇迹般地被抚平。他看着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静的眉眼,喉咙有些发紧。
“好。”他哑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贝芸在床边坐下,拿起勺子。这一次,顾辞宴没有再刻意表演虚弱,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她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然后递到他唇边。他配合地张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暖意蔓延至西肢百骸。这简单的喂食,在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恩赐。灯光柔和,她的侧脸在光晕下显得格外温润,低垂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
一碗粥很快见底。贝芸拿起纸巾,动作自然地替他擦拭嘴角。她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下颌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细腻的触感。顾辞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喉结滚动了一下。
“好了。”贝芸站起身,端起空碗,“你早点休息。”
看着她转身要走,那股巨大的失落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仿佛她带走的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顾辞宴几乎是脱口而出:“芸芸!”
贝芸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顾辞宴看着她清澈的目光,所有想要挽留的借口在舌尖翻滚,却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低声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贝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期盼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脆弱感,心口微微发胀。她沉默了几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像一道赦令,瞬间点亮了顾辞宴黯淡的眼眸。一丝满足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唇边漾开浅浅的涟漪。
贝芸端着碗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再次陷入寂静。顾辞宴却觉得,这寂静不再冰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和丝足的暖意。他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刚才被她指尖擦过的下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酥麻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安宁包裹着他,驱散了伤口的隐痛和独处的孤寂。他缓缓闭上眼睛,唇角的笑意却久久未散。
---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贝芸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有些辗转反侧。
隔壁病房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响。三哥的监测设备也没有报警。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挂碍。眼前反复浮现顾辞宴在她说“明天还会来”时,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还有他唇边那抹纯粹得像个孩子般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冷峻和深沉,露出底下一种近乎笨拙的赤诚。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到连接两个房间的隔门前。这扇门平时是锁着的,但此刻,她鬼使神差地轻轻拧动了门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隔壁房间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顾辞宴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似乎睡得很沉。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贝芸的心稍稍放下。她正要轻轻合上门,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顾辞宴露在薄被外的手臂和肩背。
他睡觉似乎不太安稳。
薄被因为他侧卧的姿势,滑落了一角,露出线条流畅却仍显单薄的肩胛骨。一只手臂弯曲着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宽阔的背脊,在昏暗的光线下,绷紧成一道沉默的弧线,透出一种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卸下的防备和……孤寂。
贝芸的呼吸微微一滞。白天那个在她面前装乖卖惨、甚至被她拆穿后窘迫脸红的男人,此刻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里,却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连睡梦中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她站在门缝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沉睡的轮廓,那攥紧床单的手,那绷紧的背脊,都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深藏的疲惫和不安。
心底那点微妙的挂碍,在这一刻变成了清晰的酸软。她想起了意识花房里他沉重的告白,想起了他挡刀时毫不犹豫的身影,想起了他濒死时那只徒劳收拢的手……恨意早己烟消云散,留下的,是沉重的亏欠,是迟来的理解,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日益滋生的心疼。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夜风。她不再犹豫,无声地走进房间,脚步轻得像猫。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壁灯微弱的光线,走到床边。顾辞宴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睡着,呼吸均匀。
贝芸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捏住薄被滑落的一角,缓缓地、一点点地向上拉,想重新盖住他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肩膀。
就在被角即将覆盖上他肩头肌肤的瞬间——
沉睡中的顾辞宴,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他攥着床单的手骤然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模糊不清的、带着巨大恐惧和痛苦的呓语:“……不…别跳…芸芸……!”
声音破碎嘶哑,如同濒死的呜咽!
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肩膀、手臂、甚至整个背脊都在无法抑制地痉挛!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
噩梦!而且是极其可怕的噩梦!
贝芸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声模糊的“芸芸别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他梦到的…是她前世坠楼的场景?!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忘记了动作,只是僵立在床边,眼睁睁看着他被噩梦魇住,在睡梦中痛苦地挣扎、颤抖、呓语……那份白日里被她看穿的“卖惨”,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才是他深藏心底、无法摆脱的炼狱!
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汹涌的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贝芸所有的理智和距离感!
她不再犹豫,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伸出双臂,从背后,轻轻地、却坚定地,环抱住了顾辞宴剧烈颤抖的身体!
她的手臂穿过他的腋下,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心口位置,另一只手则环过他的腰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他微微蜷缩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拢进自己并不算宽阔的怀抱里。
“顾辞宴…”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冷汗湿的后颈,声音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在他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复,“别怕…我在…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神奇的安抚力量。
怀中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剧烈的痉挛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顾辞宴仿佛在无边的噩梦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真实的光亮和温度。他无意识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反手,死死抓住了贝芸环在他腰侧的那只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但他身体的颤抖,却在她温暖的怀抱和轻声的安抚下,奇迹般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来。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攥紧床单的手松开了,转而死死抓住她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不再呓语,只是将头更深地埋向枕头,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孩子,本能地、贪婪地汲取着身后那具身体的温暖和气息。
贝芸被他死死抓着手臂,疼得微微蹙眉,却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她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脸颊贴着他汗湿的后颈,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他身体从冰冷僵硬到慢慢放松、甚至带上一点依赖的温度。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依旧微微起伏的背脊,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昏黄的壁灯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微咸、药水的苦涩,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密相依的暖流。
不知过了多久,顾辞宴的呼吸彻底变得均匀绵长,紧抓着她手臂的手指也微微松了些力道,却依旧固执地搭在那里。他似乎终于挣脱了噩梦的泥沼,陷入了真正的、深沉的睡眠。
贝芸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温热的脉搏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怜惜、守护欲以及某种更深沉悸动的复杂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将她紧紧包裹。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顾辞宴沉睡的侧脸上。汗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眉头虽然舒展开,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脆弱。她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鬼使神差地,她微微侧过头,柔软的唇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他汗湿的太阳穴上。
那是一个极轻、极快、如同羽毛拂过般的触碰。
一触即焚。
如同蜻蜓点水,却在寂静的夜色里,漾开了无声的惊澜。
怀中的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睡。但贝芸却像是被自己这个大胆的举动烫到一般,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心跳如擂鼓。她迅速首起身,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臂。
然而,就在她试图抽离的瞬间——
顾辞宴那只原本只是搭在她手臂上的手,仿佛在睡梦中也有着敏锐的感知,猛地再次收紧!力道比刚才更甚!同时,他喉间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带着浓重鼻音和巨大委屈的梦呓:
“…别…走…”
声音含糊不清,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贝芸想要逃离的脚步。
她僵在原地,看着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臂,又看看他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侧脸。最终,所有的羞涩和慌乱,都在他那声无意识的挽留中,化为无声的叹息和一种认命般的纵容。
她不再试图挣脱,反而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彼此都更舒服些。她重新俯下身,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后颈,手臂依旧被他固执地抓着,另一只手则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地拍抚着他的背脊。
夜色深沉,壁灯昏黄。她就这样,以一个守护的姿态,安静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温度,无声地渡给这具在噩梦中挣扎过的身体。窗外的月光悄然洒落,为这寂静的病房,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银辉。而贝芸心中那点悄然燎原的心火,在夜色与体温的交融中,燃烧得无声而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