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退休那天，阿扎河下了场晴雪。
不是真的雪，是山里的芦花被风吹起，像漫天飞舞的白絮，落在梯田的稻茬上，落在卫生院的桂花树上，落在陈峰和阿依莫的发间。石医生和陈念在门诊室门口挂了条红绸带，上面写着“敬岁月，敬坚守”，字是陈念写的，笔锋像极了阿依莫。
来送别的人挤满了院子。李阿婆的重孙子己经能帮着卫生院送信了，捧着个布包跑过来：“陈爷爷，这是太奶奶让我给您的。”布包里是双布鞋，靛蓝色的鞋面，鞋底纳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像梯田的田埂。
“太奶奶说，您走了一辈子山路，该穿双软和的鞋。”小家伙仰着小脸说。
陈峰接过布鞋，摸了摸鞋面，眼里的潮意像要漫出来。李阿婆去年冬天走了，临走前还拉着他的手说：“别忘了常来看看，我在那边也记着你们的好。”
王大叔的背更驼了，却坚持要敬陈峰一杯米酒：“我这胃，是你给保下来的。以后想喝酒了，就来我家，我给你酿最纯的。”他的手在抖，酒洒了些在衣襟上，像朵深色的花。
陈念抱着个相框走过来，里面是张合影：前排是陈峰、阿依莫和张医生（照片是从旧相册里翻拍的），后排是石医生、小林、陈念，还有几个年轻的实习生，每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笑得比阳光还亮。
“这是我们卫生院的‘全家福’，”陈念说，“您和阿依莫阿姨就算退休了，也永远是我们的‘定盘星’。”
陈峰看着照片，忽然觉得时光像条河，从十年前流到现在，把他们这些人都串在了一起。张医生的嘱托，李阿婆的期盼，小石头的向往，陈念的坚守……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让这条路能走得更远。
退休仪式很简单，石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陈念给他们献了花，是山里的野茶花，红得像火。陈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熟悉的卫生院——住院楼的瓷砖换了新的，药房的智能柜又添了新药品，只有门诊室的木门还留着当年的样子，上面“陈峰”和“阿依莫”的名字，被无数双手摸得发亮。
“我没什么可说的，”陈峰举起手里的银镯，阳光下，两只镯子晃出细碎的光，“就想告诉年轻人，当医生不难，难的是把心留下。阿扎河的土地不挑人，你对它真，它就给你甜。”
阿依莫接着说：“就像种红米，春种秋收，急不得。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十年，看着一茬茬孩子长大，看着一茬茬医生留下，就像看着红米熟了一茬又一茬。”
人群里响起掌声，像风吹过梯田的声音，层层叠叠，久久不散。
退休后的陈峰和阿依莫，没去县城住，就在卫生院旁边盖了间小平房，带着个小院子，种着薄荷和艾草，像个微型药房。陈峰每天整理旧病历，把三十年来的经验写成书，阿依莫则教寨子里的妇女识字，用哈尼语和汉语双语写健康手册。
偶尔，他们会去门诊室转转，看陈念给病人看病。小姑娘己经能独当一面了，给老人量血压时会先焐热听诊器，给孩子打针时会讲梯田的故事，像极了当年的阿依莫。
“陈念姐，这个病人的心电图有点异常。”年轻的实习生拿着报告跑过来。
陈念接过报告，眉头微蹙。陈峰在旁边轻声说：“看看有没有胸闷史，哈尼族老人爱扛病，疼到忍不住才说。”
陈念眼睛一亮，赶紧去询问，果然病人说“最近干活时总觉得胸口闷”。她抬头看向陈峰，眼里满是感激，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天清晨，陈峰和阿依莫沿着田埂散步，看见陈望背着书包往希望小学走，书包上挂着个小小的银制药箱——是陈念送他的，说“等你长大了，就把它装满药，回来给大家看病”。
“你看，”阿依莫指着陈望的背影，“又一颗种子发芽了。”
陈峰点点头，手腕上的银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三十年了，他从敦煌来，把根扎在红土地，看着这里的梯田长出新苗，看着这里的人把“医生”当成信仰，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把自己活成传奇，是把自己变成阶梯，让后来者能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陈峰翻着刚写完的书稿，封面上写着《阿扎河行医记》，副标题是“银镯与红绳的约定”。阿依莫在旁边绣着什么，银针在布上穿梭，像在编织时光。
“你在绣什么？”陈峰问。
“给陈望的，”阿依莫举起布片，上面是片小小的梯田，田埂上站着两个小人，一个戴银镯，一个扎红绳，“等他考上医学院，就送给她，让他别忘了回家的路。”
桂花的香气飘过来，混着薄荷的清凉，像把三十年的日子酿成了茶，醇厚，回甘。陈峰看着阿依莫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他们从未离开过——他们的影子落在梯田里，落在卫生院的白大褂上，落在每个年轻人的心里，像永不落幕的晨光，照亮着这片土地，也照亮着那些为生命奔走的脚步。
夜色渐浓，卫生院的灯亮了，陈念还在加班整理病历，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的竹楼里，传来母亲哄孩子的歌声，是阿依莫编的健康儿歌：“勤洗手，多锻炼，病不来找咱……”
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梯田深处的回响，一遍又一遍，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传承与希望的故事。而故事里的银镯与红绳，会像天上的星星，永远亮着，指引着那些愿意扎根的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然后，把心留下，把爱种下，首到长出一片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