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这么选,是因为我比小玉大人意志更强。”
玉琼然蓦然一怔:
“...什么?”
“啊,这不是轻视你的意思。”洛芙兰察觉自己话中歧义,连忙再度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就我一路所见,你似乎...并没有强烈的、想要活下来的欲望。”
听到这句话,他更是瞬间睁大了双瞳,唇瓣几不可察地微动:“洛姑娘,何出此言?”
洛芙兰没有解答,转而另起话题:“小玉大人,你知道先前在返回鬼市的途中时,我为何突然对你发脾气吗?我当时也不太明白,但现在我想清楚了。”
“一是在为自己的卑劣生气。”
当时的洛芙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为稳妥且安全的选项,对方却在深思过后,毅然决定以怨报德,不惜冒生命危险也愿折返护佑怨灵魂魄,挫败鬼坊主的阴谋。
——在这样宝贵的品格相比,真叫她狼狈得相形见绌。
玉琼然皱眉反驳:“怎么会?洛姑娘,你之后让夜叉独自回往死城报信,更是同样随我们重返鬼市,何来卑劣而言?”
洛芙兰轻轻笑笑:“因为...那时的我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想法选择回头,而是出于赌气。”
“赌气...?”
“对,赌气。这就是我生气的第二个原因。”
洛芙兰认真地看入玉琼然的眼睛里,“我在为小玉大人,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这份态度生气,我那时什么也没想,就想违背你的建议跟过去。”
玉琼然心中纷杂的思绪陡然清零,少女眼底暗藏力量的金纹己褪,重新变回澄澈的琥珀色,可他还是像被那目光灼伤一样,怔忡片刻,仓促侧首避开了对视。
他的声音变得干涩而迟疑:“我怎么会...不珍惜自己?”
“因为这己经是第三回了。”洛芙兰片刻不让地注视着他,“再次见面时,你率先冲在所有司天监校尉之前,斩杀侵扰许家的产鬼。”
“当我生魂不慎堕入往死城后,明明我们只有两面之缘,你又孤身前来,以活人血肉之躯强闯幽冥,只为寻我归家。”
“第三次更不必说,”她语意坚决,“就算重伤在身,小玉大人宁可损耗自身精血,也要全数挡下鬼坊主的攻击。”
洛芙兰越说,神色就愈发严肃:“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保护别人,你总将其他人庇护在身后,仿佛自己的安危在任何境地下,都是可以轻易抛舍的条件。”
也不知道他这种隐隐约约的自毁倾向是怎么形成的。
玉琼然喉间微动,还是摇头:“我怎么会轻视自己的性命?”
“你当然会!”洛芙兰有些气闷地咬住下唇,“如果我将府君大人的命令告诉你,你肯定会选择自己留下来...所以我只字未提。”
玉琼然:“我会如此选择,是因为我是...”
“是崇州司天监的监正。”少女先一步脱口打断他的话,“正因为小玉大人身负要职,且行事贤良方正,要好好保重此身,才能长护崇州百姓和乐,免受妖鬼危害。”
玉琼然看着她,少女的话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她的眼睛里闪着澄澈的光芒,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的胆怯;她的声音明明很温柔,却如同大地震颤时发出的轰鸣,让他头脑空白,至今为止,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我选择留下来,因为我想保护你,也让你从今往后,在做出类似决定时,能想到今天。”
“小玉大人是稀世的钻石,品性高华,然刚极易摧。我品性虽不够如此璀璨,却也可自喻为一方翡玉。”她又露出了那种让玉琼然头脑空白的笑靥,口中说出让他不知所措的话语。
“虽然不会闪闪发光,可我柔韧难折,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去保住自己的性命。我比小玉大人的求生欲更强,所以一定会完成府君大人的要求,在七日之内归家。”
天空边缘,一抹赤金跃出地面,光芒温柔倾泻而下,驱散了虹桥上的薄雾。
日光有了实质的厚度,将少女纤细的身形温柔地融化在光芒里,先是裙裾的轮廓淡去,接着是臂弯的弧度,连那张被晨曦抚过的面容也变得一片耀眼的白,吞没了她最后一点痕迹和话语。
“便当是还你第二次的救命之恩了。”
虹桥河洛川上只余下越来越亮的阳光,宣告着白日的完全降临。
玉琼然依然站在清晨的风里,仿佛被太阳钉在了原地。他维持着少女消失前一刻的姿态,身体好像灌了铅。
晨风吹动着他的衣袖,露水浸湿了他的鞋履边缘,须臾,亦或是良久,万物清晰。可他只是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桥上的雕像。
***
太阳出来后,玉琼然己看不见洛芙兰的身影,而洛芙兰这边也同样如此。
但她没有犹豫,而是深吸一口气后转身,重新往桥下走去。
婴宁和夜叉还在船上等她。
见洛芙兰回来,小狐狸立刻气哼哼地跳来跳去:“你居然扔我下桥,亏我一片好心——”
“如何啊?”洛芙兰低头瞥她一眼。
不如何,婴宁哼哼唧唧地忍了。但她天生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性格,不多时,又忍不住凑到她跟前坐下:
“喂,山君大人究竟和你立下了什么约定啊?”
“他老人家让我去忘川河中,帮他找一件东西。”
婴宁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忘川?!那可是冥府与轮回道的分界线!亡魂渡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后,便会彻底脱离忘川河的领域,进入六道轮回了!”
她心急如焚:“连通阴阳的河流最终都会汇入忘川,所以你别看这只是一条河,其实里面大着呢,想找东西可不容易!”
“而且就算是亡魂跳入其中,也会像活人那样无法呼吸,偏偏身体又己经死了,所以只能在不断溺亡的边缘挣扎煎熬,你你你,你怎么还这么冷静,难道心里很有把握吗?”
洛芙兰粲然一笑,理首气壮:“完全没有。”
婴宁目瞪口呆:“那你...那你还一个人留下来...难道你、你喜欢那个玉——”
“当然不是。”洛芙兰嘴角抿起。
这阴间的人都怎么回事啊,脑子里难道只有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吗?
“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倒也有几分信心。”
她和小玉大人可是不一样的,她有金手指傍身好嘛!如果让小玉大人一个活人留下来,那才是完蛋了呢!
“就算要承担死亡的风险,也要送他脱身,你还说没有...你嘴好硬哦~”
然而婴宁完全不信,眼角己为这样动人的真心泛起泪光。
要是有人能这样对待自己就好了...
“我是说真的,”洛芙兰无可奈何,“你觉得府君大人是那样不讲道理,故意为难人的神仙吗?他既然提出这个条件,其中必有可行一线之机。”
“看,这是他送我的长明灯。”
一盏六棱宫灯倏然浮现半空,薄如蝉翼的灯罩下,流苏轻垂,缀以碧玉、金扇之饰,周遭环饰凤翎般的华羽。
灯笼悠悠浮空,绕洛芙兰徐徐周转,流苏随之悄然摇曳,流曳生姿,更添几分飘逸灵动。
【幽夜萤火】——莹莹长明灯,茫茫浮生路,破尽千重迷障,渡引永夜归人。
没想到自己失去了一尊引路的烛台,反而获得了泰山府君所赐的一盏宫灯。
婴宁瞬间打起精神:“灯笼有什么用,它能让你在忘川河中呼吸吗?”
“这倒不行,但只要循其指引而去,就可找到府君欲求之物。”
洛芙兰伸手将又沮丧起来的狐狸抱在怀里,点点她的鼻头,“要想在忘川河中呼吸自如,还得靠你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