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雨,仿佛永无止境。哗啦啦、冰冷刺骨的雨点如同老天爷无情的拳头,固执地捶打着遮蔽洞口的藤蔓枝叶,每一次沉重的敲击都让本就阴冷的坑洞寒意更深一分。雨水顺着藤蔓的缝隙和岩石的纹路渗漏进来,在地上形成一小滩一小滩冰冷的泥水洼,潮湿的气息混合着土腥、苔藓腐朽和身体未干的湿气,凝结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凉,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仿佛将时间冻结在了这狭小的、充满绝望的囚笼里。
嗖嗖的冷风,如同阴险的毒蛇,寻着缝隙钻入洞内,贴着人湿冷的衣襟皮肤滑过,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篝火?根本是奢望。火绒早己湿透,潮湿的枯枝即使有也无法点燃。洞里唯一的声源,除了洞外的雨帘喧嚣,就只剩下几人压抑粗重的呼吸、吴老西偶尔发出但极力压制的抽泣,以及——
那个蜷缩在泥泞角落里的壮丁,那断续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嗬…嗬…”喘息。他像一件被彻底丢弃、等待腐朽的旧物,毫无生气,任由冰冷侵入躯壳深处,眼神空洞得映不出任何火光,只有一片无边的、冻结的黑暗。
李明抱着胳膊,靠在冰冷刺骨的洞壁上,牙齿微微打颤,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往骨髓里钻。他盯着角落里那滩“死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吴老西的失控发泄,被陈莲那柄扎入泥土的短匕带来的警示所冻结,此刻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焦虑。父亲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墨潭谷需要大夫!可眼前唯一的线索,却比一具尸体好不了多少。
不能放弃!
一个声音在李明的脑海里呐喊,穿透了冰冷的绝望,带着源自千年文明沉淀的知识:对于一个心灵被彻底摧毁、意志沉沦在绝望深渊边缘的人,最可怕的不是肉体的打击,而是他自己主动松开了通往“生”的绳索!任其沉沦,只有溺毙一个结局!必须拉他回来!必须给他一个心理支点,一个哪怕虚无缥缈、却足以点燃一点点“生”之意志的支点!
李明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挪动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再次艰难地靠近角落里的壮丁。这次,他没有再递食物(之前的尝试如同石沉大海),而是用一种尽可能平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寒意的温暖力量的声音,开始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对着那个毫无反应的人说话。
“……兄弟,冷吧?……坚持住,雨会停的……”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怕……可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还记得我们救你出来时吗?那营盘都炸了窝了……杀声震天……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那个军营,那个差点要了你命的地方,被一把火烧了,你放心……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看,这世道是疯了……有人杀人放火作威作福,就像那些兵匪……也有人……很努力地……只想活下去,想救自己想救的人……”
他说到了路上的艰辛,说到了山谷的隐蔽,说到了墨潭谷里温暖的窝棚和善良的婆婆……他语速并不快,话语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充满忧虑和焦灼的自言自语,如同黑暗中摸索绳索的盲人,只想抓住一丝联系。
他提到了那个婴儿。
“……你知道吗?”李明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复杂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祈望,“就在那堆死人的尸体下面……那死人堆,堆得跟山一样高……天都快黑的时候……我们都绝望了……”李明口干舌燥,可他还在不停的跟那壮丁说着话。
角落里壮丁那如同破风箱的“嗬嗬”声,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那细微的间隙在那持续不断的喘息中显得异常突兀。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捕捉到了!
他不敢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讲述真相的沉重和一丝连他自己也尚未理清、却无比执着的信念:
“……当时,我们都觉得不可能有活的了……真的……太惨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总想着万一呢?就这么翻着翻着……”
“……就在我快撑不住,眼前都冒金星,差点栽倒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特别小,特别小的声音……比刚出生的猫叫还细……断断续续的……”
李明的手下意识地微微攥紧,仿佛在重温那一刻的冰凉触感:
“……我当时手按在一具尸体下面……突然……感觉到下面……有东西……在动!”
“……是个孩子!!”李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那是在叙述绝望谷底骤然抓住生机时的本能反应,“一个……大概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婴儿!被大人……死死压在身底下……用血肉给他撑出一个小缝……就那么大点……就那么大点地方!沾满了血和泥……都快没气儿了……脸都青了……”
“……可他还活着!!”李明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近乎神圣的震撼,“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他活下来了!”
“唔……呃……”角落里传来一声被压抑的、如同什么东西在喉咙深处猛烈撕扯的呜咽!不再是之前麻木的喘息!
一首如同塑像般靠坐着的陈莲,头猛地转了过来!昏暗光线中,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探寻!吴老西也猛地抬起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只见角落里那具死气沉沉的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依旧蜷缩着,双手却如同鹰爪般猛地抓住了胸口的破衣襟,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凸起!他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发出极其痛苦、如同要呕出灵魂般的哽咽声!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沾着泥污和蜂蜜的嘴角不断抽动!
“孩……孩子……”一个极度干涩嘶哑、几乎失去人声的、如同砂纸摩擦石头般的音节,艰难无比地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一点点挤了出来!带着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
“孩子?”李明的心脏疯狂跳动!赶紧追问,不敢有丝毫停顿,“对!孩子!一个孩子!很小很小!救出来了!被我们的同伴带回家了!我们有人可以照顾他!你放心!那个孩子还活着!!”
泪水!滚烫的泪水!如同沉寂多年的地底涌泉,猛地从壮丁那深陷、几乎枯竭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那泪水不是冰冷的绝望,不再是麻木的分泌。它们是滚烫的!混着脸上污浊的泥浆,冲开了一道道沟壑,汹涌奔流!
“啊……阿……秀……”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撕心裂肺的泣血低吼!模糊不清,却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爱恋!“阿秀……!”
“我的……孩子!!”他终于用尽全身力气,从干涸撕裂的胸腔深处爆发出了一声如同困兽濒死的、穿透洞壁、混合着无尽悲怆和绝望嘶喊的吼叫!声音嘶哑变形,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核心——那个婴儿!
李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那个婴儿是否真的叫这个名字。他不知道壮丁口中的“阿秀”是谁(是他的妻子?是他为孩子取的名字?)。更不知道那个被救下的婴儿是否真的是他的孩子……或许只是他在彻底崩溃前一刻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用极致的痛苦臆想出来、自我欺骗的希望?
不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嘶吼中喷涌而出的生气、那汹涌的热泪、那骤然在麻木死寂中爆发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与牵绊!
这痛苦的呐喊,恰恰证明了那个微弱的生命之火,己经在眼前这个濒死者的灵魂荒漠里,点燃了一丛哪怕微小、却足以抵抗黑暗寒冷的篝火!
李明眼眶瞬间酸涩发胀,喉头哽咽。他看着壮丁布满泪水和污泥、因痛苦呐喊而扭曲的脸庞,那深埋在绝望泥沼下的生命意志,终于被这一丝微弱联系,蛮横而有力地拉拽了上来!
“对!你的孩子!”李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笃定!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一份刚刚诞生的、还带着血污和微温的希望,牢牢按进壮丁的心田!他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不是去按压他痉挛的身体,而是第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紧紧握住了壮丁那只死死抓住自己衣襟、指节青紫发白的手!
“孩子还活着!就在我们藏身的地方!等着你去救!”李明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誓言,凿刻在对方的耳膜深处,“你得挺住!为了孩子!为了救你出来的人!活下去!!”
壮丁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在李明的紧握下,微微地、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冻雨的寒意,而是灵魂深处那熄灭的死灰,被一股滚烫名为希望与责任的风,奋力吹起的余烬复燃!那撕裂的胸膛,此刻终于不再是空荡绝望的死穴,而是重新开始跳动——虽然微弱、虽然痛苦,但真实存在!为那黑暗中微小的火苗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