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镇的雨,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青石板路湿滑发亮,映着灰蒙蒙的天光。青瓷坊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窑火余烬的微焦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胎泥的温润气息。
苏晚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指尖沾着细腻的龙泉本地胎泥,正极其耐心地填补一块青瓷花瓶底足上细密的冲线。她的动作轻柔、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小腹依旧平坦,藏在宽松的粗布衣衫下,外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温润的“釉”下,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带着一种微弱却日渐清晰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脉动。
陈老板那罐温厚的本地胎泥,成了她工作台上最珍贵的陪伴。每次指尖触及那细腻温润的泥料,揉捏、填补,仿佛都能汲取到一种无言的力量。腹中的悸动,也往往在这样专注的修复时刻,变得格外安稳。这方小小的、堆满碎瓷的工作台,成了她动荡世界里唯一坚实的孤岛。
“晚丫头,” 陈老板的声音从柜台那边传来,带着点烟嗓的沙哑,“门口那堆碎瓷片,挑挑拣拣,看有没有能用的。都是街坊送来的,放着也是占地方。” 他指了指店铺门口屋檐下,一个半旧的竹筐,里面堆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碎瓷片,大多颜色黯淡,釉面粗糙,显然是些不值钱的日用器皿碎片。
苏晚应了一声,放下手中即将完成的瓶底,走到门口。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带着凉意。她蹲下身,开始翻拣竹筐里的碎瓷片。指尖划过冰凉的瓷面,感受着不同的弧度、厚薄和裂纹走向。她并非要找完整的器形,而是寻找一些形状特殊、弧度优美的碎片,可以磨制成调色盘、笔舔之类的小工具。
一块巴掌大、边缘不规则的青灰色碎瓷片吸引了她的注意。瓷质粗粝,釉面磨损严重,但颜色沉静,带着一种古朴的质感。她拿起它,翻过来看背面。瓷胎是常见的灰白,上面似乎……用极其细小的硬物,刻划着什么东西?
她凑近了些,借着门口昏沉的天光仔细辨认。那并非花纹,也不是文字。像是几条极其细浅、断断续续的刻痕,构成一个极其简单的几何图形——一个被斜线划掉的圆圈。刻痕很新,边缘锐利,不像是古董上原有的岁月痕迹,倒像是最近才被人仓促刻上去的。
苏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这符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她下意识地将这块碎瓷片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陈伯,” 她拿着瓷片走回店里,递给柜台后的陈老板,“这块瓷片……您看看,这刻痕是什么?”
陈老板放下手里的紫砂壶,接过瓷片,对着光眯起老眼仔细看了看,粗糙的手指着那几道浅痕。“嗯?这刻痕?” 他皱起眉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怪里怪气的。不像老东西上的款识,也不像孩子们乱划的……倒像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想,“有点像……以前镇上跑长途货运的司机,在交接点留的暗号?记不清了,多少年没见过了。你哪儿翻出来的?”
“就门口那个竹筐里。” 苏晚指了指门外。
“哦,那筐啊,” 陈老板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老张头昨天送来的,他家里拆旧灶台,扒拉出来的陈年旧物,没啥好东西,都是些破碗烂碟。这块估计也是灶膛砖缝里扒拉出来的,沾了油烟火气,不值钱。刻痕?兴许是哪个小崽子拿钉子瞎划拉的。你要是瞧着顺眼,留着磨个镇纸也行。” 他把瓷片递回给苏晚。
苏晚接过瓷片,指尖再次拂过那几道浅痕。被斜线划掉的圆圈……一个简单的符号,却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疑惑的涟漪。真的只是小孩的涂鸦吗?为什么偏偏刻在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碎瓷片上,又被塞进这堆“垃圾”里?
她将这块带着诡异刻痕的瓷片,单独放在了自己工作台的角落。
日子在修复碎瓷、感受胎动和细雨中平静地滑过。苏晚的胃口依旧很差,闻到油腥味就翻江倒海。这天午后,她正强忍着恶心,修复一只裂成三瓣的青瓷小盏,店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风和一股浓郁的、油腻的炸糕香味。
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微胖的大婶拎着个竹篮走进来,嗓门洪亮:“陈老板!上回送来的那个豁口大碗补好没?哟,苏师傅也在呢!” 她是镇口开小吃摊的王婶,也是青瓷坊的常客。
“快了快了,再晾两天就能拿。” 陈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
王婶把竹篮放在柜台上,掀开盖布,里面是几个刚出锅、金黄酥脆的油炸糖糕,散发着的甜香。“刚出锅的,还热乎着,给你们尝尝!” 她热情地招呼。
那浓郁的甜腻油香,如同无形的钩子,猛地勾住了苏晚的胃。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反胃感瞬间冲上喉咙!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煞白,顾不上失礼,跌跌撞撞地冲向店铺后面通向小院的门!
“呕——!”
剧烈的干呕声从后院传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
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老板和王婶面面相觑。王婶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这……” 王婶压低声音,朝后院努努嘴,“苏师傅这是……?”
陈老板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拿起一个糖糕咬了一口,含糊地说:“水土不服吧。这丫头从北边大城市来的,估计吃不惯咱们这湿气重的东西。加上心思重,郁结在心,胃气自然不顺。”
王婶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但眼神里的探究并未完全散去。她放下糖糕,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忍不住又朝后院的方向瞥了一眼。
苏晚扶着后院冰凉的墙壁,吐得撕心裂肺,首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酸楚。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才让她混乱的意识和翻腾的胃稍稍平复。她靠着墙壁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王婶那瞬间变化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敏感的神经。她暴露了。
等她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回到店里时,陈老板正慢悠悠地收拾着柜台上的糖糕碎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好些了?” 他头也没抬地问。
“嗯。” 苏晚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难堪。
“王婶那人,嘴快心不坏。” 陈老板擦着柜台,状似无意地说,“这镇子小,屁大点事都能传得风风雨雨。不过你放心,老头子我在这儿几十年,这点薄面还是有的。没人敢来我店里嚼舌头根子。”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只是丫头,你这身子……往后得更加小心些了。有些风,避不开,就得想办法让它吹不到要害。”
苏晚的心沉甸甸的。陈老板的庇护是有限的。孕吐这种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就像她无法抹去的过去一样,迟早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苏晚正在工作台前,用那块带着刻痕的碎瓷片边缘,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捡来的薄瓷片,想把它磨成一个调色盘。店里没有客人,陈老板在后院整理柴火。
突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镇惯常的宁静!声音粗暴、充满力量感,与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的氛围格格不入!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临街的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掀起蒙尘的窗帘一角,向外窥去。
只见两辆通体漆黑、线条硬朗、如同钢铁猛兽般的越野车,蛮横地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粗暴地停在了青瓷坊斜对面的巷口!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健硕、面容冷硬的男人迅速下车。他们戴着墨镜,动作干练,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温吞水乡截然不同的、训练有素的精悍和冰冷气息。为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脸。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周围低矮的房屋、狭窄的街道,目光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搜寻的意味!
其中一个手下拿出一个平板电脑,似乎在比对什么。为首那人微微侧头,听着手下的低声汇报,冷峻的嘴角抿成一条首线,眼神锐利如刀,最终,那冰冷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竟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向青瓷坊的方向!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猛地缩回身子,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是沈聿的人!
他们找来了!
这么快!
她以为逃到了天涯海角,以为这江南的烟雨能暂时遮蔽她的行踪。可沈家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网,终究还是笼罩了下来!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那些冰冷的越野车,与这古朴宁静的小镇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也昭示着她自以为安全的避难所,己然暴露在猎人的视线之下!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极致的恐惧,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苏晚的手死死捂住小腹,指关节捏得发白。她该怎么办?逃?还能往哪里逃?这小小的龙泉镇,哪里能躲开沈聿布下的天罗地网?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窗外的引擎声并未熄灭,如同猛兽低沉的咆哮,威胁着随时可能扑上来撕碎她最后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