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厚重的云层沉沉压在城市天际线上,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沈家老宅,这座矗立在半山、融合了中式园林与欧式城堡风格的庞然大物,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十几米的穹顶垂落,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冷光。悠扬的小提琴声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以及精心烹制的珍馐混合的奢靡气息。
苏晚站在老宅那扇雕花繁复的橡木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晚风卷起她旗袍的下摆,带来一阵寒意。她身上是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没有任何珠宝点缀,只在左腕上戴着那条深棕色的皮质手链,紧贴着她的脉搏,像一道隐秘的护身符。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财富、权力、森严等级和无数双审视的眼睛构成的世界。而沈静仪的寿宴,就是这座华丽监狱的中心舞台。
门童恭敬地拉开沉重的门扉。暖意、乐声、笑语和无数道瞬间聚焦而来的目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苏晚吞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评估的、轻蔑的、带着了然笑意的——像探针一样在她身上扫过。她空无一物的无名指,她过于素净的衣着,都成了无声的注解。
她挺首了背脊,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视线。左手腕内侧,皮质手链下那微小的摄像头镜头孔,正对着前方,冰冷地记录着这一切。
“苏小姐,这边请。” 一位穿着考究燕尾服、面容刻板的管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微微躬身,引她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他的目光低垂,姿态恭敬,但那公式化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就是她?那个修复师?”
“啧,真够素的…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听说沈先生求了婚?看这样子,悬…”
“沈夫人能点头?笑话…”
苏晚目不斜视,指尖却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她能感觉到腕间手链传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震——那是微型设备开始工作的证明。她的“眼睛”,己经睁开。
管家将她引至宴会厅一侧相对僻静的休息区。这里摆放着几组丝绒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显得幽深的花园。沙发上坐着几位妆容精致、气质雍容的贵妇,正低声谈笑。她们的中间,端坐着今晚的寿星——沈静仪。
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墨绿色丝绒礼服,颈间那串标志性的、颗粒圆润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琉璃,隔着一段距离,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评估。
“苏小姐来了。” 沈静仪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优雅腔调,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位贵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晚,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沈夫人,祝您福寿安康。” 苏晚上前一步,微微颔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她能感觉到沈静仪的目光像手术刀,一寸寸刮过她的脸,她的衣着,最终停留在她空无一物的右手上。
“苏小姐客气了。” 沈静仪端起面前一只精致的骨瓷茶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至极。“阿聿这孩子,就是太忙。你看,客人来得差不多了,他这个主人倒不见踪影。”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嗔怪,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苏晚,仿佛她的存在就是沈聿“忙”的根源。
“沈先生事务繁忙。” 苏晚平静地回应,避开了她话中的锋芒。
“再忙,也该分得清轻重缓急。” 沈静仪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更加锐利,转向身边一位穿着香槟色礼服的贵妇,“王太太,你上次拍下的那件雍正粉彩过枝桃蝠纹盘,听说送去修复了?怎么样,手艺还满意吗?”
王太太立刻会意,笑着接话:“哎呀,别提了!花了天价请的所谓‘大师’,结果呢?颜色调得死板,接口处肉眼可见!真是糟蹋了我的心肝宝贝!” 她夸张地摇头叹息,目光却瞟向苏晚,“哪像沈夫人您,慧眼识珠,收藏的都是真正的稀世珍品,哪一件不是完美无瑕?这修复师啊,手艺再好,终究是…修补匠,登不得大雅之堂。您说是不是?”
话里话外的轻蔑,如同无形的耳光。
苏晚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一股血气涌上脸颊,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看着王太太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又看向沈静仪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左手腕间,手链的微震清晰传来。她知道,那枚微小的摄像头,正忠实地记录着这充满羞辱的对话。
“王太太此言差矣。”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苏晚循声望去,只见顾言端着酒杯,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气质温润儒雅,与这奢靡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又带着一丝疏离。他朝沈静仪和其他几位贵妇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最后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真正顶尖的修复师,” 顾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家,是历史的守护者。一件历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器物,经他们的手重获新生,其价值与意义,有时甚至超越了它最初的完美状态。” 他顿了顿,看向王太太,“您的那件雍正盘,若修复得当,不仅能重现其华美,更能增添一份历经岁月洗礼的独特韵味。我想,这或许才是收藏的至高境界——欣赏其完整,也珍视其伤痕背后的故事。”
他的话语如同清泉,巧妙地化解了王太太话中的刻薄,又不动声色地维护了苏晚的职业尊严。王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沈静仪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在顾言和苏晚之间扫视了一个来回,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顾总监倒是很懂行,也很…热心肠。” 她刻意加重了“热心肠”三个字,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顾言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沈夫人过奖。不过是职业使然,见不得明珠蒙尘罢了。” 他举起酒杯,向沈静仪示意,“再次祝您寿辰愉快。”
沈静仪端起茶杯回敬了一下,眼神却愈发冰冷。顾言的介入,显然打乱了她的节奏。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主灯忽然暗下,只留几束追光灯打在大厅中央临时搭建的小型舞台上。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各位尊贵的来宾,感谢大家莅临沈夫人的寿宴!下面,有请沈聿先生,为他的母亲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掌声雷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向舞台一侧的通道。
沈聿的身影出现在追光灯下。他依旧是一身无可挑剔的深色高定西装,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步履沉稳地走上舞台,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灯光勾勒出他深刻而冷峻的轮廓,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疏离感。
“感谢各位莅临家母寿宴。”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低沉,平稳,听不出多少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几句祝福沈静仪身体健康、福寿绵长的场面话。
苏晚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真正的“戏”,才刚刚开始。她的目光紧紧锁定舞台上的沈聿,左手腕的手链仿佛也感应到了气氛的凝滞,微震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
果然,沈聿的致辞并未结束。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苏晚所在的角落,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
“借此机会,”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冰冷和…决绝,“我有一件私事,需要当众澄清。”
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沈静仪端坐在沙发上,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早有预料的弧度。顾言则微微蹙起了眉头,担忧地看向苏晚。
苏晚站在那里,如同置身冰窟。她看着沈聿,看着他薄唇轻启,吐出那注定将她打入地狱的冰冷字句。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心脏上。
“我与苏晚小姐的婚姻关系,自今日起,正式解除。” 沈聿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他微微抬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助手立刻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上舞台。托盘上,放着一份摊开的文件,以及一叠散开的照片。
追光灯精准地打在托盘上。照片的内容在巨大的屏幕上被同步放大——赫然是沈静仪精心伪造的“暧昧”照片!苏晚与顾言在拍卖行古籍抢救会议后于酒店大堂短暂交谈的画面,被恶意截取角度,营造出亲昵的假象!而摊开的那份文件,则是伪造的财务流水,显示着“苏晚”挪用沈氏基金会巨额资金的黑账!
“证据确凿。” 沈聿的声音如同法官最后的宣判,冰冷地砸下,“苏晚小姐利用沈家资源,处心积虑接近,为个人牟利,更背弃婚姻承诺。我沈聿的收藏室里,容不下赝品,更容不下一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女人。”
“签了它。” 他指向助手托盘上那份离婚协议,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穿过人群,精准地刺向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晚,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然后,滚出我的视线。”
哗——!
整个宴会厅瞬间炸开了锅!震惊的吸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呼、幸灾乐祸的窃笑、以及无数道如同实质般钉在苏晚身上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羞辱之网,将她死死困在中央。
苏晚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看着屏幕上那被恶意扭曲的画面,看着那份伪造的“铁证”,看着沈聿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垃圾般的厌恶……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上头顶,然后褪尽,留下彻骨的冰凉。
左手腕的皮质手链,在衣袖下剧烈地震动着,忠实地记录着这毁灭性的一幕。她能感觉到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被巨大痛苦淹没的痉挛——那是她尚未知晓的新生命,在无声地抗议着这滔天的恶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薄薄的旗袍面料,轻轻按住了小腹。这个微小的动作,在死寂的聚焦中,显得如此突兀。
沈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到了她这个护住腹部的动作。他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疑和…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眼底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