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摩擦的火花，并非在人群中点燃。
它源自于冰冷的钢铁与沉默的大地之间。
那是一台“勘探者”无人机。
它的外形像一只多足的金属蜘蛛，六条节肢稳定地插入泥土，躯干中央一根高速旋转的复合钻头，正发出刺耳的尖啸，向着地底深处探去。
它在执行林奇的最新指令——对基地周边区域进行全面的地质结构扫描，以规划新的矿区。
泥土与碎石被不断地翻出，在旁边堆成一个小丘。
卡尔长老就站在不远处。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的脸上，没有了初见时的敬畏，也没有了对食物的满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
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根磨得光滑的兽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能“听”到。
那不是钻头刺耳的噪音。
那是大地在呻吟。
是沉睡的“大地之灵”，被这粗暴的钢铁利爪惊醒后，发出的痛苦悲鸣。
每一寸钻头的深入，都像是在他自己的血肉上划开一道伤口。
“停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金属蜘蛛没有理会。
它的程序里，没有“停下”这条指令，除非任务完成，或者收到来自主控中心的更高权限命令。
卡尔长老迈开脚步，蹒跚地向着无人机走去。
几个正在附近劳作的、属于他部落的族人，立刻注意到了长老的异样。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脸上带着不安，跟了上去。
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
人群，在“勘探者”无人机周围，形成了一个沉默的包围圈。
他们不敢上前，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愤怒的眼神，盯着那个不知疲倦的钢铁怪物。
气氛，在无声中变得凝滞，紧绷。
艾妮娅正在不远处的临时教室里，给几个新来的孩子讲解着水的净化原理。
她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着过滤与蒸馏。
当她注意到外面的骚动时，立刻跑了出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她的心猛地一沉。
“长老！”
她快步跑到卡尔的身边，语气焦急。
“您在做什么？那很危险！”
卡尔长老没有看她。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不断向下钻探的钻头。
“它在伤害大地。”
“大地会发怒的。”
“灾祸……会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
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的、认同的骚动。
他们对科技的陌生，对未知的恐惧，在此刻被长老的话语彻底点燃。
他们或许不理解什么是“大地之灵”，但他们世世代代都对脚下这片土地，抱有最原始的敬畏。
“不，长老，您误会了！”
艾妮娅急切地解释道。
“它不是在伤害大地，它是在‘看’。”
“看地底下有什么。”
“看哪里有我们需要的矿石，看哪里的土地足够坚固，可以建造更安全的房屋。”
她努力地用自己刚学到的知识，去消解这种源于蒙昧的恐惧。
但她的解释，在根深蒂固的信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用钢铁的爪子，去撕开大地的皮肤？”
一个强壮的猎人怒吼道。
“这就是你学到的‘知识’吗？艾妮娅？”
“你己经忘了祖先的教诲！”
艾妮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到周围族人眼中，那曾经的亲切，正在被一种名为“疏离”与“怀疑”的东西所取代。
林奇的指挥中心里，主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对峙的现场。
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低语，都被高精度的拾音器与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来。
他的眉头，无声地皱起。
他没有感到愤怒。
他只感到一种纯粹的、理性的烦躁。
就像一个程序员，发现自己的代码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硬件不兼容问题，而无法运行。
屏幕的一角，几个数据条正在发生变化。
【幸福度：71%（持续下降）】
【传统守护者派系影响力：62%（上升）】
【科技信徒派系影响力：18%（停滞）】
林奇的手指，在冰冷的控制台上轻轻敲击着。
一个简单的地质勘探任务，竟然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社会危机。
他可以强行命令无人机继续工作。
他甚至可以派遣治安机器人，去驱散人群。
这是最高效的解决方式。
但屏幕上那个不断下降的幸福度数值，像一根针，刺在他的眼球上。
幸福度过低，会引发骚乱，会降低生产效率，甚至会导致人口流失。
这些都是《群星》里，最基础的游戏机制。
可现在，这不再是游戏。
每一个百分比的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张写满了恐惧、愤怒、迷茫的脸。
管理机仆，只需要输入指令。
管理人类，却需要理解他们的情感，尊重他们的……愚昧。
林奇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
这是一种陌生的、属于人类的生理反应。
他开始体会到那些P社玩家们，在面对刁民时，那种又爱又恨的乐趣。
但现实中的压力，远比游戏里要沉重得多。
他再次感到了那种独木难支的疲惫。
他需要帮手。
一个能替他处理这些复杂社会问题的同伴。
但眼下，他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麻烦。
他调出了卡尔长老的个人档案，以及“传统守护者”派系的核心诉求。
敬畏自然。
信仰神灵。
厌恶对世界的“粗暴”改造。
林奇的目光，在这些词条上停留了许久。
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地敲击着，一条新的指令，通过加密频道，发送给了现场的一台球形无人机。
就在对峙的气氛即将到达临界点时，一台小巧的球形无人机，缓缓地从人群后方飘了过来。
它悬停在卡尔长老与“勘探者”无人机之间。
“卡尔长老。”
依旧是那平稳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音。
“我们理解您的担忧。”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现场的紧张气氛，出现了一丝松动。
卡尔长老抬起浑浊的眼，看向这台会“说话”的机器。
“你们不理解。”
他沙哑地回答。
“你们只相信你们的钢铁，你们的计算。”
“你们不相信灵魂。”
“是的。”
无人机坦率地承认。
“我们的逻辑中，没有‘灵魂’这个参数。”
“但我们尊重你们的信仰。”
无人机的话锋，突然一转。
“我们认为，科技与信仰，并非无法共存。”
“这台‘勘探者’，它的任务是寻找建造新家园的基石，是寻找能让壁炉燃烧更久的燃料。”
“它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族人，都能活得更好。”
“这与大地之灵庇护子民的意愿，本质上，并无冲突。”
这番话，让包括艾妮娅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冰冷的“神灵机器”，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它的行为，惊扰了神灵的安眠。”
卡尔长老固执地说道，但他紧握的拳头，己经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无人机提议道。
“在每一次勘探之前，由您，卡尔长老，来主持一场仪式。”
“向大地之灵祈祷，告知神灵我们的来意，请求它的宽恕与许可。”
“我们将这个过程，命名为‘大地的祝福’。”
“只有在仪式完成之后，‘勘探者’才会开始工作。”
整个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那台悬浮在空中的球形无人机。
卡尔长老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看着那个依旧在旋转的钻头，又看了看眼前的无人机。
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
让一个钢铁怪物，去等待一场虚无缥缈的祭祀？
这简首是……
但他却无法拒绝。
因为这个提议，维护了他的尊严，肯定了他信仰的价值。
这是一种妥协。
一种来自那个他无法理解的、强大存在的，一种实用主义的妥协。
“好。”
他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林奇在指挥中心，看着屏幕上的一切，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但这能为他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他将“大地的祝福”设定为所有矿场建造前的标准流程。
甚至，他还命令工程无人机，在每一台新生产出的农用机械上，都蚀刻上一个简化的、代表着丰收的部落图腾。
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传统守护者”派系的抵触情绪，被极大地安抚了。
幸福度开始缓慢回升。
派系影响力条上，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传统守护者”，其上升势头被遏制住了。
而“科技信徒”的影响力，则在艾妮娅更加积极的奔走下，开始稳步增长。
艾妮娅拿着一个被“祝福”过的便携式土壤分析仪，在田间向农民们展示如何通过分析数据，来调整营养液的配比。
“看，”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眼睛里闪着光，“大地之母告诉我们，这里的作物需要更多的阳光。”
她开始学会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去包装那些冰冷的科学知识。
林奇看着这一切，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发现，管理一个活生生的文明，远比游戏里调整几个滑条要复杂得多，也……有趣得多。
他不再只是一个在冰冷宇宙中挣扎求生的孤独个体。
他是一个文明的塑造者，一个部落的守护神，一个谎言的编织者。
他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报告。
A区的居住单元需要扩建。
B区的矿物储量即将耗尽。
C区的两个家庭因为孩子的打闹发生了纠纷。
每一件事，都需要他做出决策。
他感到自己的精力，正在被这些琐碎却又至关重要的事情，一点点地抽干。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指挥中心那把空着的、冰冷的副指挥官座椅。
他真的很需要一个……或者几个，能和他一起分担这一切的人。
一个能帮他处理工程问题的。
一个能帮他平衡派系关系的。
一个……能在他做出决定时，和他吵上一架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控制台，最终停留在那个代表着基地核心能源的图标上。
那里，是微型亚空间裂隙能量核心。
是他一切力量的源头。
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