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父母租住的房子是一个老旧小区一楼杂物房,窗户对着狭窄的巷道,终日难见阳光。
屋内陈设简陋,但被母亲收拾得异常整洁。轮椅占据了狭小空间的大部分,像一个沉默而沉重的宣告。
【系统提示:当前进度:89/100000】
这个数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林天的脑海里。
出院回家一周,进度仅仅增加了7次——来自上门随访的社区医生、送快递的小哥(在林天近乎恳求的目光下)、以及三个勉强算得上邻居的点头之交。
每一次握手都伴随着对方或困惑、或怜悯、或一闪而过的不耐烦的神情。
在医院积累的89次“成就”,在社会这片汪洋大海中,渺小得可笑。
“天儿,多吃点。”母亲把一勺蒸蛋小心地喂到他嘴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心疼。父亲则默默地看着晨报上的招聘版块,用粗糙的手指划过一行行信息,眉头紧锁。
“爸,妈,”林天咽下食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去找工作。”
空气瞬间凝固了。父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忧虑。
“找工作?”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身子骨怎么去?在家好好养着,爸妈还能干,养得起你!”
“是啊,天儿,”父亲放下报纸,语气沉重,“别折腾了。外头…不好混。你躺了十年,外面变化太大了。”
“我知道变化大!”林天猛地提高音量,随即又压抑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可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张轮椅上,靠着你们的养老金和那点赔偿金活着!我得…我得走出去。”
他无法说出真正的原因——那十万次握手,他必须接触社会,接触人群。
赔偿金。货车肇事方和保险公司赔付的一笔钱,支撑了他十年的医疗费和父母在城里的基本开销,如今己所剩无几。
这笔钱像一根悬在头顶的细线,时刻提醒他现实的窘迫。而系统,是他唯一的、渺茫的、却不容放弃的救命稻草。
“我查过了,”林天指着父亲手中的报纸,“有专门面向残疾人的招聘会,就在市人才市场。我想去试试。哪怕…哪怕只是去感受一下。”
最终,在林天近乎偏执的坚持下,父母妥协了。那个周末的早晨,父亲吃力地将他抱上租来的小型残疾人助力车(用所剩无几的赔偿金支付了押金和租金),母亲则细心地为他整理好略显宽大的衬衫——那是十年前的衣服,穿在如今瘦骨嶙峋的他身上空空荡荡。
市人才市场人头攒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西装革履的应届生、自信满满的职场精英、眼神中带着焦虑的中年人…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浮世绘。
林天坐着轮椅,由父亲推着进入大厅,瞬间感觉自己像误入异域的怪物。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漠然地扫过他和他身下的轮椅,最后大多停留在他那双萎缩无力、搭在踏板上毫无生气的腿上。这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
“残疾人招聘专区在B区。”父亲低声说着,推着他穿过拥挤的人潮。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却又在他经过后迅速合拢,仿佛他身上带着无形的隔离屏障。
B区相对安静一些,摊位不多,挂着“XX社会福利企业”、“XX残疾人服务中心”等牌子。来应聘的人也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身体缺陷。林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打量他轮椅的目光,驱动电动轮椅靠近第一个摊位——“宏达电子元件装配”。
摊位后的HR是一位中年女性,妆容精致,看到林天靠近,公式化的微笑僵硬了一瞬。
“您好,我想应聘装配工。”林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信,递上在家打印好的简陋简历——上面除了十年前的学历(S大计算机系在读)和一片空白的“工作经历”,只剩下“因意外致残,下肢瘫痪,上肢功能恢复良好,能从事精细操作”的苍白描述。
HR接过简历,目光快速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装配工需要一定的站立时间进行质检和物料周转,并且工作台高度…”她的视线落在林天的轮椅上,意思不言而喻。
“我可以适应!我能长时间坐轮椅工作,上肢力量足够,精细动作也没问题!”林天急切地解释,甚至下意识地想抬动胳膊证明,却引来一阵虚弱的酸痛。
HR脸上露出职业化的歉意:“非常抱歉,林先生。我们的岗位设置确实有身体条件的硬性要求,这是出于生产安全和效率的考虑。您的条件…可能不太符合。不过,”
她话锋一转,像是施舍,“我们旗下有个慈善项目,提供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外包,按件计酬,可以在家做,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慈善项目…手工活…在家做…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抽在林天的自尊心上。他需要的是融入社会,接触人群,完成那该死的十万次握手!被困在家里做手工,进度条怎么动?
“谢谢,不用了。”林天声音干涩,伸手想拿回简历。就在HR递还简历的瞬间,林天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
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HR正要缩回去的手!
“哎?!”HR惊呼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彻底碎裂,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惊愕、厌恶和一丝恐惧。她迅速抽出一张消毒湿巾,用力擦拭着被林天握过的手背。
“你干什么?!”旁边维持秩序的保安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林天。
【系统提示:当前进度:90/100000】
冰冷的提示音在林天脑海中响起,与此刻的难堪形成刺耳的对比。
“我…我只是想表达感谢…”林天脸色惨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能感觉到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更加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仿佛在说:“看,不仅是个瘫子,还是个神经病。”
“神经兮兮的,吓我一跳!”HR低声抱怨着,把林天的简历随手丢进桌下的废纸篓,再也不看他一眼。
“请保持秩序!不要有骚扰行为!”保安严厉地警告林天,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赶紧推着林天的轮椅,近乎逃离般地离开了那个摊位。“天儿,你…你这是做什么啊!”父亲的声音带着痛心和不解。
“对不起,爸…”林天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是想握手,想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为什么就这么难?
接下来的经历更是雪上加霜。他尝试了另外几个标榜“欢迎残障人士”的摊位:
* “迅捷图文打印店”需要“能独立操作大型打印设备并进行简单维护”的员工。HR看着林天的轮椅,委婉地说:“我们的设备操作区空间有限,轮椅可能…不太方便转身。”
* “康泰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招电话客服。面试的年轻主管问:“您的声音…似乎有点中气不足?我们要求客服声音清晰洪亮,有耐心,能承受一定的客户抱怨压力。”他看着林天苍白憔悴的脸和眼中深藏的阴郁,摇了摇头。
甚至一个招“网络内容审核员”的岗位,在得知林天十年与世隔绝、对当前网络生态几乎一无所知后,也客气地递回了简历。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HR礼貌却冰冷的拒绝,以及他们视线扫过轮椅时那种评估“残次品价值”的眼神。每一次拒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天仅存的自尊。
他也曾几次在递还简历或交谈结束的瞬间,鼓起全部勇气试图“自然”地伸出手,但对方要么迅速转身,要么双手抱胸,要么干脆拿起水杯或文件,将一切接触的可能性扼杀在萌芽状态。
一次,在一个招“仓库管理员(残疾人优先)”的摊位前,林天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
HR是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中年男人,在听完林天磕磕绊绊的自我介绍后,叹了口气:“小伙子,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仓库地面不平整,货架之间窄,你这电动轮椅…真不合适。而且,体力活你肯定干不了,系统操作…你又没经验。”他递还简历时,林天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您给我机会介绍自己!”林天飞快地说,心脏狂跳。
HR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抽回手,表情变得有些尴尬和疏离:“呃…不客气。祝你好运。”然后迅速转向下一个应聘者,不再看他。
【当前进度:91/100000】
微小的数字跳动,代价是对方眼中那点仅存的善意也消失了。
临近中午,招聘会的气氛更加浮躁喧嚣。林天感觉筋疲力尽,不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极度透支。屈辱、挫败、自我怀疑,还有对那遥不可及的系统进度的绝望,几乎将他压垮。父亲推着他,沉默地穿行在人群中,背影显得更加佝偻。
在一个大型科技公司的展位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展板上的“创新、活力、无限可能”等字样刺痛了林天的眼睛。曾几何时,他离这样的公司如此之近。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和HR侃侃而谈,自信的笑容,有力的手势,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林天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一股强烈的、不合时宜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也许…也许他们需要一些特殊的岗位?也许他的大脑,他曾经的才华还没有完全锈蚀?
“爸,推我去那边试试。”林天指向那个科技公司的摊位,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孤注一掷。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着儿子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最终还是推着他走了过去。他们绕过长长的队伍,首接来到摊位前,立刻引来排队人群不满的议论和侧目。
“您好,”林天无视那些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请问贵公司是否有适合…像我这样身体情况,但有计算机专业背景的岗位?比如…远程技术支持、数据分析助理,或者…”他试图回忆起十年前学的东西。
摊位后的HR是一位妆容一丝不苟的年轻女性,她正和之前那位自信的应聘者愉快交谈。被打断后,她转过头,看到轮椅上的林天,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冻结,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惊讶、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厌烦。
“抱歉,先生,”她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温度,“我们目前没有专门为…特殊身体状况设置的岗位。所有岗位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笔试和多轮面试,并且要求员工能适应高强度、快节奏的团队协作环境。”
她的目光在林天的轮椅上停留了一秒,“另外,我们的办公环境设计…可能对行动不便者不太友好。建议您关注一些更专业的残疾人就业平台。”
她的措辞无懈可击,语气礼貌周全,但字里行间传达的拒绝却冰冷彻骨。她甚至没有给林天递上简历的机会。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应聘者结束了谈话,转身离开时,手臂无意中碰到了林天轮椅的扶手。林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啊!”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猛地甩开林天的手,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脸嫌恶地低吼:“你干什么?!有病啊!”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维持秩序的保安立刻冲了过来。
“又是你!”其中一个保安认出了林天,正是早上在B区呵斥过他的那位。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恼怒,“跟你说了不要骚扰别人!听不懂人话吗?这里不是你捣乱的地方!出去!马上离开招聘会!”
粗暴的呵斥声在嘈杂的大厅里也显得格外刺耳。林天感觉自己的脸颊烧得滚烫,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他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承受着所有人的审判。
【系统提示:当前进度:92/100000】
冰冷的提示音在此刻更像是一种讽刺。
“对不起…对不起…”林天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在父亲慌乱地推动下,轮椅狼狈地调转方向。
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想立刻消失在这个让他尊严尽失的地方。他能感觉到父亲推着轮椅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那是愤怒,是屈辱,更是无边的心痛。
电动轮椅穿过拥挤而刻意让开一条“通道”的人群,通道两旁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听到隐约的议论:
“吓死我了,突然抓人…”
“看着就怪怪的…”
“残疾人也不能这样吧…”
“估计脑子也有点问题…”
走出人才市场大门,炽热的阳光兜头浇下,林天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蜷缩在轮椅里,像一个被打碎的、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瓷器。父亲沉默地把他推上助力车,动作沉重而疲惫。
狭小的出租屋里,母亲迎上来,看到父子俩灰败的脸色,想问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林天被抱到床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他望着斑驳的天花板,【92/100000】的数字在眼前疯狂闪烁。十万…这个庞大的数字此刻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喜马拉雅山,横亘在他残破的人生面前。
赔偿金在支付了助力车的租金和这个月的房租后,己见底。求职之路,在他迈出第一步时就己宣告彻底失败,还附赠了加倍的羞辱。
握手任务…在现实世界的人际壁垒前,显得如此荒诞和可笑,人与人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