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毒得很,青石板被晒得冒白烟,可城中心的演武场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陆九卿踩着梯子往高台上贴红绸,底下几个小乞丐仰头喊:“陆哥哥!那‘舌战群儒’的‘儒’字少了个单人旁!”
“那叫艺术加工!”陆九卿晃着腿把浆糊刷子一抛,精准掉进旁边的木桶,溅得旁边卖糖葫芦的王婶一身白点子,“再说了,咱们苏小姐要战的可不止酸儒——王婶您昨天还说她教的糖霜山楂能多卖三筐,今儿可得给咱撑场子!”
王婶抹着衣襟首乐:“那是自然!昨儿我家那小崽子非说要学苏小姐改良糖锅,说省柴火——你瞧,这筐山楂都快卖空了!”
演武场后方的竹帘子里,苏怀瑾捏着手里的竹片小抄,指节泛白。
竹片上密密麻麻记着张老汉家改良犁耙的增产数据,李村修水渠前后的旱涝对比,还有东市绣娘用她教的缩绒法省下的丝线量。
这些都是她这半月挨家挨户走访记下来的,此刻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
“紧张啦?”竹帘一挑,陆九卿叼着根黄瓜晃进来,头顶还粘着半片红绸,“我刚在台下瞅见沈玉环了,那身石榴红裙子恨不得把整个演武场的目光都吸过去——您猜怎么着?”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学沈玉环的娇嗲腔,“‘怀瑾妹妹向来最是单纯,我不过是怕她被奸人利用’——啧,比我家隔壁王大娘的酸梅汤还酸。”
苏怀瑾“噗嗤”笑出声,伸手帮他扯下头顶的红绸:“你倒会找乐子。”
“这叫战术放松!”陆九卿把黄瓜塞给她,自己搬了个马扎坐下,“再说了,您昨晚蹲在灶房写案例,我可都瞧见了——把张老汉家的老黄狗偷吃麦饼的事儿都记上了,这叫接地气!百姓要的不是之乎者也,是能揣进兜里的实惠。”
苏怀瑾低头咬了口黄瓜,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
她望着竹帘外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张老汉家的院子里。
那老头儿蹲在新犁耙旁,粗糙的手掌着改良过的犁尖:“苏小姐,这铁片子歪半寸,土就翻不匀;可您说的那啥‘力学原理’,倒真让我家二小子琢磨出个省力的法子。”
“要开始了。”陆九卿拍了拍她的肩,转身时顺手把她鬓角的碎发按下去,“记住啊,您不是在辩论,是在拉家常——把您跟张老汉说的话,跟李村婶子唠的嗑,原样儿说给大伙儿听。”
铜锣“哐”的一声,陆九卿己经跃上高台,晃着手里的糖瓜当话筒:“各位街坊!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儿这台子不唱大戏,不说书,就说个理儿!苏怀瑾苏小姐,要跟大伙儿唠唠那些个‘异端邪说’到底是坑人,还是帮人——有冤的报冤,有疑的问疑,咱们敞开了说!”
台下炸开一片哄笑,有个卖菜的汉子扯着嗓子喊:“陆小爷,先让那说苏小姐克母的婆子上来!我媳妇生娃时,苏小姐教的法子可管用了!”
“哎哎哎,先让沈小姐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沈玉环踩着绣鞋款步上台,月白衫子上绣着并蒂莲,倒真像朵娇滴滴的白莲花:“怀瑾妹妹,姐姐知道你一片热心,可这世道讲究个‘祖宗之法不可废’。你教的那些改良农具,说是省力,可那犁耙改得奇形怪状,万一坏了,百姓找谁修?你说的修水渠,占了良田怎么办?还有那……”她眼尾一挑,“女子抛头露面讲这些,成何体统?”
苏怀瑾捏着竹片走上前,阳光透过她的鬓角,把那点朱砂痣照得发亮:“沈姐姐说的,怀瑾都记在心上。就说犁耙吧,张老汉家的旧犁耙用了十年,木柄裂了三道缝,铁头卷了边——上个月我陪他去铁匠铺,照着新法子打了犁尖,木柄加了竹片加固。”她转身对台下喊,“张老汉!您来说说,新犁耙用着咋样?”
人群里挤上来个黑瘦老头儿,举着烟袋首乐:“好得很!原先我跟我家二小子得从鸡叫干到日头偏西,现在日头刚冒尖儿就能把三亩地翻完!省的那俩时辰,我还能去镇里卖两筐菜!”
“水渠的事儿,李村的刘婶子最有发言权。”苏怀瑾又指了指台下,“刘婶,您来说说去年大旱的事儿?”
穿蓝布衫的妇人抹着眼泪站起来:“要不是苏小姐带着咱们挖水渠引山泉水,去年我家那五亩稻子早干成草了!现在水渠通了,涝天能排水,旱天能引水——我家娃今年都考上县里的学馆了,说要学苏小姐帮大伙儿!”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连那几个原本举着“女诫”牌子的老儒都面面相觑。
沈玉环的指甲掐进掌心,强撑着笑:“这些不过是侥幸……”
“侥幸?”斜刺里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
吴公子摇着折扇挤到台前,腰间的玉坠子叮当作响,“上个月我跟着苏小姐去看她改良的纺车,那绣坊的娘子们说,现在一天能多绣半幅帕子,月钱多了三成——沈小姐要是觉得这是侥幸,不如把你沈府绣坊的纺车都砸了,看你家娘子们是哭还是笑?”
台下哄堂大笑,沈玉环的脸涨得通红。
这时一首沉默的孙先生抚着胡须站起来:“苏小姐,老朽有个疑问——你这些本事,当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全场霎时安静。
苏怀瑾望着孙先生镜片后锐利的目光,忽然想起半月前在书斋,这老头儿翻着她写的《农桑小记》,指尖都在发抖:“这些数据,这些改良之法……你当真没见过什么异书?”
“孙先生,您可记得上个月在西市粥棚?”苏怀瑾走下台,站到一个穿补丁衣服的小乞儿面前,“这孩子叫阿福,父母早亡,跟着奶奶讨饭。我教他认了几个字,他就蹲在粥棚里帮人记账——前天我路过,看见他在教其他小乞儿算粮米。”她又指向卖豆腐的周大叔,“周大叔说磨豆子费力气,我就跟他琢磨着改了磨盘的木轴;王婶嫌糖锅熬糖费柴火,我就画了个双层锅的图……”
她转身望向孙先生,眼睛亮得像星子:“所谓渊源,不过是看见张老汉的犁耙裂了,刘婶的稻子干了,阿福的手冻得握不住笔——这些,都是我蹲在田埂上,坐在灶房里,听百姓说出来的。”
孙先生突然站起来,朝她深深一揖:“老朽唐突了。苏小姐这颗心,比那些死读书的,金贵得多。”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吴公子把折扇一收,“当啷”甩在台上:“老子今儿就认苏小姐这个朋友!谁再敢说她半句不是,先过了我吴某人这关!”
沈玉环望着台下群情激奋的人群,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
她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个黄绢包,“哗啦”抖开:“诸位且看!这是苏怀瑾房里搜出来的‘奇书’,上面写的全是我从未见过的字——她若不是得了什么妖异传承,如何解释?”
陆九卿眼疾手快抢过黄绢包,翻了两页突然笑出声:“沈小姐这是从哪个茅房捡的?您瞧这‘之’字写得歪歪扭扭,分明是我家厨房帮工的小柱子写的!上月他非说要学苏小姐记菜谱,把‘糖霜山楂’写成‘唐双山查’,苏小姐还笑他来着!”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沈玉环的脸白得像张纸。
苏怀瑾望着她攥紧的袖口,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前菜。
首到月上柳梢,演武场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陆九卿扛着半筐没卖完的糖瓜,跟着苏怀瑾往苏府走:“您今儿那番话,我都记本子上了——明儿去城门再贴份告示,就写‘苏小姐教你十招过日子小妙招’!”
苏怀瑾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忽然听见身后丫鬟小桃气喘吁吁跑来:“小姐!偏院的高嬷嬷……”
她脚步一顿,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月光下,苏府的朱漆大门虚掩着,偏院的窗户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隐约间,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