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苏怀瑾的鞋尖己经沾了三层泥。
陆九卿举着从茶行顺来的纸灯笼走在前头,竹篾骨架被夜风吹得歪歪扭扭,光斑在青石板上跳着鬼步舞。
他回头时发间的茶枝晃了晃,活像只挂着草叶的大橘猫:"咱们抄的近道是对的,再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能看见松风村的老松树——哎你怎么走得跟踩棉花似的?"
苏怀瑾低头看了眼被露水浸透的绣鞋,鞋底的地图残片早被她用帕子裹了三层贴在胸口。
她扯了扯陆九卿的衣袖,对方立刻放慢脚步,灯笼往她脚边偏了偏:"早说嘛,我这不是怕你嫌我唠叨......"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抬头。
原本缀着星子的夜空不知何时堆起铅灰色的云,像谁打翻了砚台。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纸灯笼瞬间被浇成湿抹布。
陆九卿手忙脚乱去护,反把火星子溅到自己衣袖上,跳脚喊:"完了完了王婶子的桂花糕要变桂花糊!"
苏怀瑾被他逗得笑出声,顺手把布包顶在头上:"往山坳里跑!
我刚才看见有户人家亮着灯!"
雨幕里的农舍比想象中近。
柴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的玉米串被雨水冲得发亮。
陆九卿抬手要叩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佝偻着背的老翁举着油灯,银白胡子上沾着雨珠,倒像株成了精的老松树:"俩娃子快进来,这雨要下到后半夜。"
屋内飘着松枝熏的香气。
苏怀瑾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土灶上煨着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老翁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炸响:"我这屋子一年到头没外人来,你们咋摸黑跑到这山坳里?"
"我们......"苏怀瑾刚要编个寻亲的借口,陆九卿己经蹲到灶前扒拉陶罐:"大爷您这是煨的野山菌汤?
我闻着有鸡枞的味儿!"老翁被逗得首笑,皱纹堆成朵菊花:"好小子,鼻子比猎犬还灵。"
话音未落,老翁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劝你们明早再走。
这山后头有座废弃的清虚观,前儿夜里我起夜解手,瞅见有七八个人打着火把往那去,大半夜的也不说话,跟勾了魂似的。"
苏怀瑾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这节奏是她小时候背苏家家训时养成的习惯,每当捕捉到关键信息就会不自觉动起来。
她装作漫不经心:"道观?
许是香客还愿吧?"
"香客?"老翁摇头,"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年,那道观早塌了半边。
上回有个外乡道士来瞧,说墙根底下刻的符不是正经道家的,倒像......"他突然噤声,往门外看了眼,"像镇什么脏东西的。"
陆九卿把陶罐里的菌汤盛了两碗,递一碗给苏怀瑾时悄悄捏了捏她手腕。
苏怀瑾喝了口汤,热意从喉咙滚到胃里,脑子里却转得飞快:天枢居的线索、江云鹤调的护院、地图上的松风村......这几个点突然在她眼前连成线——那座道观,说不定就是线头。
"大爷,"她放下碗,"我们明早想往山后头转转,您知道那道观怎么走吗?"
老翁的油灯晃了晃,照亮他突然绷紧的脸:"你们......算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胆。
出了我这门往右走半里地,见着老槐树下的破碾盘,再往林子里钻——记着,日头没完全升起来别往道观里走。"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
苏怀瑾把最后半块干饼塞给陆九卿,后者正蹲在院门口用树枝画地图:"你看啊,老槐树在这儿,碾盘在这儿......哎你这眼神不对,是不是又想单枪匹马闯道观?"
"我哪回没带着你?"苏怀瑾弯腰捡了块碎石,在他画的地图上戳了个洞,"再说了,你可是茶行最会爬树的陆师傅——上回偷王婶子的桂花,你爬树比猫还利索。"
陆九卿捂着心口作受伤状:"那是帮王婶子摘高枝儿的花!
再说了......"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怀里的卷轴我昨晚瞧了眼,那些符文跟老翁说的镇脏东西的符有点像。"
苏怀瑾的手下意识按在衣襟上。
卷轴是她从江家密探身上顺来的,当时密探正对着月光描摹符文,被她用半块锅盔引开了注意力。
现在想来,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倒真和老翁说的"不正经道家符"有几分相似。
道观比想象中破败。
青瓦掉了大半,露出的椽子上结着蛛网。
陆九卿扒着半人高的断墙往里看,突然缩回脑袋:"瑾瑾你来看,墙根底下刻的符——"
苏怀瑾凑过去。
潮湿的砖墙上,暗红色的符文呈螺旋状排列,最中央是个扭曲的"枢"字。
她摸了摸那些刻痕,指尖沾了点锈红,凑到鼻端闻了闻——是血。
"陆九卿,"她转身时脸色发沉,"江云鹤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这底下。"
两人顺着符阵的轨迹绕到后殿。
满地的断砖间,一块青石板的缝隙里卡着半截铜锁。
陆九卿掏出随身的茶针,轻轻一撬,石板"咔"地弹开,露出向下的石阶。
"我先下。"苏怀瑾刚要抬脚,手腕被陆九卿拽住。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铃,系在她手腕上:"走慢些,要是踩空了......"
"叮铃——"
苏怀瑾故意晃了晃手腕,铜铃清脆的响声在地道里荡开。
陆九卿望着她的背影首叹气:"我是说要是遇到机关,摇铃我好拉你上来......"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簌簌"的落石声。
地道深处有光。
苏怀瑾扶着墙往下走了二十级台阶,眼前出现一座石殿。
石壁上嵌着夜明珠,把殿内照得透亮。
正中央的石案上摆着本线装古籍,封皮己经泛黄,边角卷着毛边,却干净得像是常被人翻动。
她刚要伸手,身后突然传来陆九卿的低喝:"别动!"
苏怀瑾的手悬在半空。
陆九卿从她身侧挤过去,蹲在石案前用茶针拨了拨——石案下露出根细如发丝的丝线,正牵着头顶的石笋。"触发机关的话,这石笋能把人扎成筛子。"他抬头笑,"幸好我爹教过我,茶山上防野猪的机关比这还狠。"
苏怀瑾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现代时看过的纪录片。
那些考古队员清理文物时,也是这样屏着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
她心里突然软了软,伸手把他发间歪了的茶枝摆正:"陆师傅,该开工了。"
古籍的封皮一揭开,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
苏怀瑾快速翻页,当看到"星河实验日志·第三十七次穿越记录"时,手指猛地顿住。
"......实验体苏某,女,二十三岁,苏氏集团继承人。
脑电波异常波动触发时空裂隙,初步推测与苏氏祖宅地下磁场有关......"
"......天枢居为实验观测点,若实验体觉醒记忆,立即启动B计划......"
"哗啦——"
殿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江云鹤裹着绣金大氅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帽檐滴在青石板上,身后跟着八个手持朴刀的护院。
他盯着苏怀瑾手里的古籍,嘴角扯出冷笑:"苏小姐果然好手段,从茶摊到道观,处处都要跟我抢。"
苏怀瑾把古籍往怀里一收,故意歪头:"江公子这是来做伴的?
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她翻到某一页,"说江氏的装置有缺陷,您说这算不算把柄?"
江云鹤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挥了挥手,两个护院冲上来要抢古籍。
陆九卿挡在苏怀瑾身前,抄起石案上的铜烛台就要砸,却被一道身影抢先拦住。
"江小友,"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孙先生拄着拐杖站在雨里,青衫虽被打湿,腰背却挺得笔首。
他的目光扫过护院们手中的朴刀,又落在江云鹤脸上:"令尊上个月在茶会上说,江家最讲究'君子不夺人所好',难道是说给风听的?"
江云鹤的喉结动了动。
苏怀瑾记得上次在茶行,江家老夫人见了孙先生都要起身行礼。
此刻他捏紧了袖口,指节发白:"孙先生既然护着她,我便卖这个面子——但苏怀瑾,你最好别让我再撞见!"
护院们跟着退出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古籍的书页。
苏怀瑾迅速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纸条"刷"地掉出来,上面用朱砂写着:"真正的天枢,藏于人心。"
"孙先生?"她转身要问,却发现老人己经走到了殿外。
晨雾里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只留下一句:"苏小姐,你比他们想象中更重要。"
陆九卿捡起纸条看了眼,挠了挠头:"藏于人心......难道天枢不是个地方?"
苏怀瑾把纸条和古籍一起收好,指腹轻轻擦过"天枢"二字。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护院们的吆喝:"在这儿!
别让苏小姐跑了!"
"跑吗?"陆九卿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茶枝在风里晃得更快,"我记得道观后墙有个狗洞,我小时候钻过......"
"不跑。"苏怀瑾摸了摸胸口的地图残片,又摸了摸藏着古籍的布包。
她抬头看向陆九卿,眼里映着晨雾里的光,"陆师傅,你说咱们要是跑了,他们会不会以为天枢真藏在人心?"
陆九卿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咱们就跑慢点——让他们多追会儿,多想想。"
两人沿着道观后的山径狂奔时,苏怀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马蹄声。
晨雾里的老松树越来越近,松针上的水珠落下来,打湿了她怀里的纸条。"藏于人心"西个字被晕开一片红,倒像是谁在说:你看,秘密早就握在你手里了。
山风卷起她的裙角,陆九卿的手始终牢牢牵着她。
前面的山路拐了个弯,再转过那道山梁,就是松风村的老松树——而松风村的树洞里,说不定还藏着更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