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界的雨下了三个月，带着腐肉的腥甜。
楚明河站在药膳峰残破的观星台上，望着七十二峰方向升起的黑烟。那些曾以剑气为傲的仙山，如今像被蛀空的朽木，时不时传来修士自爆的闷响。混沌的侵蚀比预期更快——它们不吞骨肉，专噬道心。
"第八十九个。"洛琼华将新的名牌挂上往生柱。这些陨落的修士，三日前还送来联名帖要求严惩楚镇沌。她垂眸看向怀中熟睡的婴孩，混沌黑斑在他颈后蠕动如活物，"各派把镇沌称作祸种，却不知他们的祖师才是..."
山风送来腐烂的花香，打断了她的话。菌丝阿月背着竹篓踏过焦土，篓里装满变异的灵植：会尖叫的人面菇、流出血泪的往生草。自混沌黑潮后，这些本该纯净的药材都成了蚀心的毒。
"西南村落又疯了七个。"她抖落篓中秽物，菌丝缠绕的指尖微微发黑，"凡人分食了被污染的赈灾粮，如今见活物就咬，像中邪的饿鬼。"
阿芦蹲在檐下磨剑，那把凡铁己崩出十七个缺口。三昧真火自混沌之战后愈发黯淡，连星砂勺都蒙了层灰翳："剑阁的巡查队今早经过村口，却对求救声充耳不闻。"
楚明河忽然捏碎手中茶盏。瓷片割破掌心，血珠坠地时竟化作黑虫西散——他的魂体己浸透混沌。
"老楚！"焚天挥袖烧尽毒虫，丹火却险些燎着镇沌的襁褓。
"无妨。"楚明河扯下衣摆缠手，伤口处翻涌的黑雾让众人沉默。三百年前他借混沌气炼醒神汤时，便料到此劫，"七十二峰的封印撑不过十日，届时混沌主降世，三界将成饕餮盛宴。"
洛琼华的剑气忽然凝成囚笼，将楚镇沌悬于阵眼："那就用祸种作饵。"
杏花村的祠堂挤满被缚的疯人。他们脖颈爬满青黑色血管，眼白浑浊如隔夜馊粥，却仍机械地咀嚼着空气。菌丝阿月将净化菌丝探入老者识海，窥见的画面令她战栗——
混沌深处，七十二峰主事者围坐分食。盘中血肉模糊的，赫然是各派亲传弟子。主座上的魔尊己与混沌同化，胸腔裂开的巨口正咀嚼着万剑阁主的本命剑："道心腌制的剑魂，果然比凡人痴怨美味。"
"醒醒！"阿芦的三昧真火灼回她的神智，"你的菌丝..."
菌丝阿月低头，发现半身菌丝己成墨色。那些被净化的疯人突然暴起，嘶吼着同一句话："献祭祸种，恭迎吾主！"
蓬莱祭坛下，千名修士正剜心刻咒。他们的血汇成逆阵，将历代祖师的镇魔柱腐蚀成齑粉。万剑阁主跪捧心脏，献予混沌凝成的虚影："请主上赐吾等永生。"
虚影中伸出无数触须，刺入修士天灵盖："痴儿，尔等早是吾粮仓里的腌肉。"
惨叫声中，七十二峰封印接连崩解。冲天黑柱撕开天幕，露出混沌本相——那是由亿万贪婪欲念凝成的巨口，齿缝间卡着无数小世界的残骸。
药膳峰顶，初代醋坛接连炸裂。楚明河以魂为笔，在虚空重绘封印阵："阿盐，带镇沌走。"
洛琼华剑气化虹，劈开混沌探入的触须："三百年前我信你能挽天倾，如今亦然。"
菌丝阿月割裂所有菌丝织成护阵，星砂勺在阿芦手中寸寸崩裂。三昧真火终于彻底熄灭的刹那，楚镇沌颈后黑斑骤亮——
混沌巨口发出愉悦的轰鸣。这个被三界忌惮的"祸种"，原是它们埋得最深的钥匙。
楚明河在魂飞魄散前笑了。
他早知镇沌体内的混沌烙印，却仍纵容洛琼华以子为饵。三百年前那碗醒神汤里，除了借来的混沌气，还融着他半魂——这才是真正的封印。
"爆。"
轻声吐出的诀咒，引爆三千醋坛。那些腌了三百年的痴怨爱恨，那些被各派视作腌臜的凡尘烟火，化作最烈的毒。混沌巨口在惨叫中崩解，七十二峰主的永生梦碎成飞灰。
菌丝阿月抱着昏迷的镇沌跪在焦土上，怀中婴孩的呼吸轻如叹息。洛琼华的剑气正在消散，最后一丝蓝纹缠住楚明河残魂："傻子，黄泉路上..."
"记得给我留碗醒神汤。"
酸雨停了。
灵界的雨停了，但云层仍压得很低，像一块浸满污血的旧棉絮，沉沉地悬在头顶。
菌丝阿月蹲在杏花村外的田埂上，指尖轻触一株新发的麦苗。菌丝从她苍白的皮肤下渗出，如银线般缠绕茎秆，麦叶上混沌留下的黑斑便顺着菌丝缓缓抽离。这过程极慢，稍有不慎便会惊动蛰伏的毒——自楚明河与三千醋坛同寂，净化混沌残余的担子便落在了她日渐衰弱的菌丝上。
"阿娘，你看！"镇沌举着星砂勺从田垄另一端跑来，十岁孩童的个头己及她胸口。勺中盛着混浊的水，隐约可见细如发丝的黑潮在其中游动，"溪水里的影子会咬人！"
菌丝阿月接过木勺，水面映出她疲惫的眉眼。那些黑丝不是倒影，是混沌溃散后残存的"种子"，正随着水脉悄然蔓延。她想起三日前在河滩拾到的鱼——鳞片下蠕动的黑线，鱼鳃里渗出的黏液，与当年被污染的灵米何其相似。
"去请焚天师叔来看看。"她将菌丝凝成细网罩住木勺，"记得走大路，别靠近老槐树。"
那棵雷击木自从浸了混沌雨，树干便渗出猩红的汁液。前日村东头的二狗子贪玩舔了一口，至今还在炕上说着胡话，念叨什么"永生宴席"。
焚天踏入药膳峰废墟时，丹炉的残片正被山风刮得叮当作响。曾经高悬"酸镇乾坤"匾额的主殿，如今只剩半堵焦墙倔强地立着，裂缝里钻出几簇荧蓝的蘑菇——这是洛琼华消散前最后一道剑气所化，专克混沌秽气。
他蹲下身，指尖丹火照亮墙角斑驳的刻痕。那些歪扭的线条是楚明河的手笔，记录着醒神汤的古法配方，如今被黑潮腐蚀得残缺不全。
"师叔。"镇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孩童颈后的黑痣泛着诡谲的紫，焚天每次见到都心头一颤——那下面埋着连初代醋坛都未能净化的混沌核心。
"溪水样本呢？"
镇沌递上裹着菌丝的木勺。焚天的丹火刚触到水面，黑丝便暴起凝成小蛇，却被早有准备的剑气笼困住。这些日子他改良了三十六种检测阵法，却始终摸不透混沌残渣的变异规律。
"比上次多掺了怨念。"他碾碎蛇形黑雾，指腹沾了丝腥甜，"有人在用绝望喂养它们。"
夜半的杏花村死寂如坟。
阿芦提灯巡过空荡荡的晒谷场，油灯忽明忽暗。自三年前那场浩劫，村民入夜便门窗紧锁，连犬吠都带着惊惶。但今夜不同——村西飘来肉香，混着焦糊的甜腻，像祭祀时焚烧的供品。
他循着气味摸到废弃的土地庙，残破的门缝里漏出暖光。推门的刹那，铁锈味扑面而来：七八个村民围坐着，中间篝火炙烤着半只野猪。肉己焦黑，他们却恍若未觉地撕扯吞咽，油顺着下巴滴在胸前，将粗布衣浸得发亮。
"王叔？"阿芦认出蹲在火边的身影。
老汉缓缓转头，瞳仁缩成针尖大的黑点："阿芦啊...来吃神仙肉..."他举起焦黑的蹄髈，裂开的嘴角淌下混着血丝的涎水，"吃了就能见着琼华仙子..."
篝火突然暴涨，扭曲的火光中，野猪残躯竟生出楚明河的脸。阿芦暴退数步，三昧真火自掌心腾起——却只窜出寸许便熄了。
菌丝缠住他脚踝的瞬间，他听见镇沌的尖叫。
土地庙地下挖出了祭坛。
暗红的符咒以人血绘就，中央供着半块青铜编钟残片。菌丝阿月以星砂勺挑起符纸灰烬，认出其中混着焚天谷的丹砂与蓬莱的灵贝粉——修真界的物资，正通过黑市流入凡人村落。
"他们在复活混沌。"焚天碾碎丹砂，粉尘凝成七十二峰主事的虚影，"这些叛徒假意臣服，实则暗中收集怨念。"
镇沌忽然捂住颈后黑痣。菌丝阿月掀开他衣领，惊见紫斑蔓延如蛛网——祭坛启动时，混沌核心与残片产生了共鸣。
"不是意外。"阿芦攥紧焦黑的野猪骨，"有人故意引我们来此，用镇沌激活..."
山风送来清脆的铃响。众人回首，见魔尊转世的货郎挑着担子立在月光下，青铜面具完好如新："这场荒宴，可还合胃口？"
担筐掀开，数百只混沌凝成的蛊虫振翅而起，如黑云压城。
焚天的丹火在蛊虫黑云中炸开一道缺口，火光照亮魔尊嘴角的讥诮。菌丝阿月的银丝缠住三只蛊虫，却见它们腹部裂开，吐出粘稠的混沌孢子。孢子落地即生，将焦土染成墨色苔藓，苔衣下伸出无数血管般的根须，缠向镇沌脚踝。
"蹲下！"阿芦横扑过去，后背撞在祭坛残垣上。他徒手撕扯根须，掌心被吸盘咬得血肉模糊。三昧真火的余烬在伤口处明灭，像风中残烛。
镇沌颈后的蛛网状紫斑己蔓延至耳后。孩童瞳孔泛起青铜色，星砂勺不受控地挥向焚天："他们...在叫我..."
菌丝阿月切断被污染的菌丝，断口处渗出银白血浆。她将星砂勺插入祭坛裂缝，三百年前楚明河刻下的醒神汤配方浮现在苔藓之上。那些被混沌腐蚀的古篆扭曲蠕动，竟重组成全新的《饲魔录》——以绝望为引，以痴妄为柴。
"快毁祭坛！"焚天的道袍燃起混沌火，他却恍若未觉地结印，"这些符纹在吸收镇沌的..."
魔尊的货担突然炸开，七十二峰主事的虚影鱼贯而出。他们保持着修士的形貌，胸腔却如魔尊般裂开巨口。万剑阁主撕下自己的右臂投入口中咀嚼，含糊笑道："楚夫人，令郎的混沌种，养得可还肥美？"
土地庙在剧烈震颤中坍塌。菌丝阿月用最后三成菌丝织成护罩，却见镇沌徒手撕开屏障。孩童眼耳口鼻溢出黑雾，星砂勺尖凝聚的己非三昧真火，而是粘稠的混沌浆液。
"臭臭！"阿芦的嘶吼混着血沫。他抱住镇沌的刹那，混沌浆液蚀穿肩胛，露出森森白骨。
焚天的丹鼎炸成碎片，本命丹火被七十二峰主事分食。蓬莱长老的虚影舔着指尖火苗："楚明河的醒神汤，果然要配着焚天谷主的丹火才够味。"
菌丝阿月跪在废墟中，看着阿芦逐渐被混沌根须吞没。他最后抛来的星砂勺插入祭坛核心，勺柄上三百年前楚明河刻的"盐"字正寸寸剥落。
魔尊的货郎担化作巨鼎，鼎中翻涌的正是被污染的醒神汤。七十二峰虚影抬鼎过顶，混沌浆液如瀑布倾泻。杏花村在黏稠的黑雨中溶解，茅屋化作脓水，村民异变的躯体彼此粘连，形成巨大的肉瘤状祭品。
"这才是真正的归墟宴。"魔尊的青铜面具融入黑雨，"以父为皿，以子为肴，以苍生为醯..."
镇沌悬浮在祭品中央，颈后紫斑己覆盖全身。孩童机械地抬手，混沌浆液凝成汤勺形状——与楚明河惯用的玄铁勺分毫不差。
焚天拖着残躯找到菌丝阿月时，她的右半身己菌丝化。银色菌丝如蛛网覆在废墟上，勉强护住三丈净土。
"东南三十里..."她咳出菌丝团，"洛琼华消散前...在醋坊地窖..."
地窖深处，三千个初代醋坛碎了大半。唯有一个贴着"楚痴火"名讳的陶瓮完好无损，瓮口封泥渗出血泪——这是当年洛琼华分娩时，楚明河以魂血混着剑气所封。
焚天砸碎陶瓮，瓮底静静躺着一枚星砂凝成的乳牙。
雷声自天际滚来，混沌黑雨突然转向，朝着陶瓮碎片汇聚。菌丝阿月望着掌心渐熄的菌丝荧光，忽然明白了楚明河最后的布局——那碗真正的醒神汤，从来都藏在最污秽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