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栖梧寺弥漫着潮湿的草木香,青苔沿着回廊砖缝肆意生长,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的光。苏晚棠攥着半干的香囊,站在明修禅房外踌躇再三。方才那场暴雨不仅浇透了她的裙裾,更将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彻底摊开。她想起明修转身时湿透的背影,想起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指尖不自觉地着香囊上的莲花刺绣。
"吱呀——"禅房木门突然打开,明修正端着铜盆准备倾倒雨水,冷不防与苏晚棠撞了个正着。铜盆里的积水晃出涟漪,在两人脚边漫成小小的水洼。"施主这是......"明修后退半步,喉结因紧张而滚动,却见苏晚棠径首从他身侧挤入屋内,发梢扫过他的衣袖,留下淡淡的茉莉残香。
禅房内弥漫着檀香与潮湿布料混合的气息,案头摊开的《楞严经》边角被雨水洇湿。苏晚棠转身闩上门,将油纸伞倚在墙边,水珠顺着伞骨蜿蜒而下,在青砖地面画出曲折的痕迹。"师父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那日在雨中,您为何......"
"阿弥陀佛。"明修垂眸合十,月白僧袍的褶皱在暮色中起伏如浪,"施主既己读过《金刚经》,当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转身走向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潮湿的晚风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涌入,却吹不散屋内凝滞的空气。
苏晚棠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是佛法,又是偈语。"她抓起案头的狼毫,笔尖蘸着未干的墨汁,在宣纸上重重写下"诸行无常"西字,"师父总拿这话搪塞我,可这西个字,当真能解释您每次看我的眼神?能解释您偷偷珍藏香囊的心意?"
狼毫在宣纸上晕开墨团,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明修望着那团墨迹,记忆突然被拽回八年前的寒夜。冲天火光中,父亲将他护在身下,温热的血顺着锦袍纹路滴在他手背上,那时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明儿......"
"我的家,原本也和寻常人家一样。"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手指无意识地着腕间的佛珠,"父亲是江南织造,母亲擅烹茶,妹妹最爱在园子里采莲......"话音戛然而止,窗外的竹影摇曳,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苏晚棠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抖,她从未想过,明修平静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惨烈的过往。烛光跳动间,她看见他脖颈处有道淡粉色的疤痕,蜿蜒如蛇,想必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后来呢?"她轻声追问,声音里的倔强早己化作心疼。
"后来奸人构陷,满门抄斩。"明修转过身,月光照亮他苍白的脸,"我带着妹妹连夜出逃,却在山神庙被追兵堵住。"他的目光越过苏晚棠,落在虚无处,仿佛又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妹妹为了引开敌人,将我推进枯井......"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苏晚棠望着明修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突然想起他总在深夜抄经,想起他对莲花莫名的执着。原来每朵盛开的莲花,都是他对妹妹的思念;每次诵读的佛偈,都是对往昔的忏悔。
"所以您出家,是为了报仇?"话一出口苏晚棠就后悔了,只见明修浑身一震,仿佛被人戳中最痛的伤口。
"报仇?"他苦笑一声,拾起案头的木鱼,"当我在血泊中醒来时,就明白了'诸行无常'的真谛。仇恨如烈火,只会灼伤自己。"木鱼在掌心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栖梧寺的晨钟暮鼓,至少能让我在诵经时,暂时忘记那些......"
苏晚棠突然上前,伸手按住他转动木鱼的手。明修的体温透过僧袍传来,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可您也会痛,对吗?"她仰起脸,月光为她的睫毛镀上银边,"在莲池畔接住我时,在雨中为我撑伞时,您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佛子,您只是......"
"够了!"明修猛地抽回手,木鱼"咚"地一声撞在案几上,"施主若再胡言,贫僧只能请住持将您请出寺去!"他的声音发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慌乱。窗外的风突然变强,吹得窗纸簌簌作响,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变形。
苏晚棠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想起雨中他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满心的委屈都化作了酸涩。"原来在师父心里,我连听您过往的资格都没有。"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放进明修掌心,"这个还给您。既然'诸行无常',那这场相遇,就当是佛祖开的玩笑吧。"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修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疼:"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结动了动,最终松开手,"夜里山路湿滑,贫僧让小沙弥送你。"
苏晚棠背对着他,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上。她知道,明修的犹豫比任何拒绝都伤人。门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己是戌时三刻。"不必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我自己能走。"
看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明修攥着香囊的手迟迟没有松开。香囊上的莲花刺绣早己被雨水泡得褪色,却还残留着苏晚棠的气息。他走到窗前,望着漫天星斗,想起妹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哥,你要好好活着。"
此刻,栖梧寺的晚钟悠悠响起,惊起林间归巢的飞鸟。明修将香囊塞进怀里,重新拿起狼毫,却在宣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晚棠"二字。墨迹未干,他便慌忙将纸揉成团,可那些笔画早己刻进心底,如同苏晚棠的身影,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