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医院肾内科的清晨，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早餐的米粥香气冲淡了些。陆沉走进母亲病房时，陆母正小口喝着护士送来的营养粉剂冲调的饮品。她看到儿子，脸上露出笑容，主动把杯子往前递了递：“这个…甜甜的，不难喝。”
陆沉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分。昨天那袋干硬的南瓜和馒头残渣带来的沉重感，似乎被母亲此刻的配合驱散了些许。他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营养粉罐看了看成分表，高蛋白、高能量，还添加了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是营养师根据母亲情况调整的配方。
“喜欢就好。”陆沉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营养师说这个能量足，您要是觉得粥饭还是吃不下太多，就多喝点这个，一天分几次喝，别一次灌下去。”
陆母点点头，又喝了一口，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陆沉看在眼里，知道母亲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勉强接受。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改变的。他需要更耐心。
“妈，”他削着苹果，状似随意地说，“您还记得以前在老家，隔壁王婶家那个小孙子吗？挑食，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陆母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记得，那孩子，喂饭可费劲了。”
“后来呢？”陆沉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
“后来？王婶天天变着花样做，鸡蛋羹、肉末粥…硬是给喂胖了。”陆母回忆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现在都上小学了，壮实着呢。”
“是啊，”陆沉把苹果块放进小碗，插上叉子，“王婶要是怕浪费，舍不得给孩子吃好的，那孩子能长好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母脸上的笑容淡了，她看着儿子，又看看手里那杯营养粉，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妈知道…妈就是…就是觉得这粉金贵……”
“再金贵，也是为了您的身体。”陆沉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您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值钱。您要是再偷偷藏吃的，营养跟不上，伤口长不好，免疫力低，再感染了…那才叫浪费，浪费钱，更浪费您受的罪，也浪费我和…念安的心意。”他刻意在“念安”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将那份审计清单的分量无声地压了下来。
陆母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最终点了点头：“妈知道了…妈好好喝。”
陆沉看着母亲又喝了一大口营养粉，这次眉头舒展了些。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至少是个好的信号。他拿起那个装着营养粉的空包装袋，准备出去扔掉。袋子上印着复杂的营养成分表和“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的字样，与昨天那个装着干硬残渣的透明封口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走出病房，陆沉习惯性地将手插进白大褂口袋。指尖触到的，不再是之前那些被汗水浸软的催费单，而是几张折叠整齐的、母亲最新的检验报告复印件。他捏了捏那些纸张，坚硬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他走向护士站，准备处理其他病人的医嘱。
与此同时，云顶大厦38层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苏念安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办公室里不再只有她和林助理，而是多了三名西装革履、神情肃穆的律师和一位穿着深色套装的女性——她是法院指定的破产管理人代表。
宽大的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堆积如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厚重。文件的标题触目惊心：《关于顾氏集团及其关联公司申请破产清算的法院初步裁定及相关资产冻结令》。
苏念安坐在主位，背脊挺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左手掌心那块透明敷料己经揭掉，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她的右手边，放着一杯早己冷透的黑咖啡。
破产管理人代表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感彩地宣读着文件要点：
“……经初步审查，债务人顾氏集团及其核心关联公司（清单见附件一）己明显缺乏清偿能力，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依据《企业破产法》相关规定，本院裁定受理破产清算申请……”
“……即日起，顾氏集团及其附件一所列关联公司的全部资产（包括但不限于银行存款、不动产、股权、知识产权等）予以冻结……”
“……指定苏念安女士（作为主要债权人代表及苏氏集团实际控制人）、张宏远（破产管理人代表）……组成清算组……”
律师在一旁补充着细节，语速很快：“苏总，目前最棘手的是顾氏旗下几个在建的大型地产项目，涉及巨额银行贷款和供应商欠款，一旦停工，损失会呈几何级数放大，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另外，海外账户的冻结和资产追索程序非常复杂……”
苏念安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厚厚的裁定书附件上。附件一，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顾承舟多年经营、如今轰然倒塌的商业帝国残骸。她拿起笔，在需要她签字确认接收文件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办公桌左上角。那个伤痕累累的保温杯依旧立在那里，杯底的“2016”刻字清晰可见。林助理每天都会用擦镜布拂去上面的浮尘，但它身上的凹痕和焦黑无法抹去，如同眼前这份破产裁定书，冰冷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此刻，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镇纸。它更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从B3层废墟的搏杀，到审计清单的尘埃落定，再到此刻，顾氏帝国在法律意义上正式走向清算的最后一程。杯壁上那道深刻的凹痕，仿佛也刻在了顾氏集团的名字上。
苏念安签完字，放下笔。她没有再看那个保温杯，目光转向律师和破产管理人：“优先处理在建项目，联系银行和主要供应商，明天上午九点，第一场债权人协调会。海外资产部分，成立专项小组，我要看到时间表和风险评估，下午五点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将办公室内压抑的气氛拉回了高速运转的轨道。律师和破产管理人立刻应声，开始整理文件，低声讨论起来。
林助理适时地端来一杯新的热咖啡，轻轻放在苏念安手边，替换掉那杯冷透的。苏念安端起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她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提神效果。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仁爱医院里，陆沉正仔细核对着一份新病人的透析方案；而在云顶大厦38层，一场规模更大、影响更深远的“清创缝合”才刚刚开始。顾氏集团庞大的商业躯体轰然倒下，留下的是一片需要精心处理的、充满风险的金融与法律废墟。苏念安放下咖啡杯，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文件山上。那个保温杯在她视线的边缘，沉默地矗立着，杯底的“2016”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