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医院医生办公室里,那抹象征重启与新生的红本带来的暖意,早己被屏幕刺眼的蓝光冻结。时间在陆沉的焦虑中无声流逝,内线电话那头,信息科始终是“请稍等”的忙音和漫长的排队提示。他反复按着重启键,听着电脑风扇徒劳的嘶鸣和硬盘偶尔发出的一两声绝望般的“咔哒”声,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下午的手术讨论会、那些即将到期的评估报告、特别是他整理的母亲病情的详细分析……都在那瘫痪的硬盘里。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差点带倒椅子。不能再等了!
“陈医生,”陆沉看向旁边一位同事,语速极快,“我电脑蓝屏了,信息科排不过来。下午手术讨论会关于7床影像分析的那几张关键片子截图和标注,还有我写的初步判断建议,都在那个坏掉的电脑里!我记得资料库备份系统昨晚更新,最近几天的本地文件可能同步不及时……”
同事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也变了:“那几张片子分析至关重要,是讨论重点!信息科指望不上的话……你家里电脑有备份吗?”
“没有!我昨天晚上才整理好!”陆沉只觉得喉咙发干,一股冰冷的烦躁感灼烧着他的神经。那种熟悉的、被无形的麻烦和紧迫感扼住咽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用你的电脑权限,马上重进影像系统!片子原始文件还能调出来!陈医生,你先帮我登一下?”
同事二话不说,立刻让出位置。
陆沉扑到同事的电脑前,手指有些发抖地输入自己的工号和临时代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系统慢得令人心焦,每一个跳转的图标都像在考验他的耐心。当系统终于刷出权限验证通过的界面时,陆沉几乎是咬着牙点开了影像归档与通信系统 (PACS)。他精准地输入母亲和其他几个需要紧急处理病人的住院号,搜索、筛选、调取那些关键影像……
看着熟悉的影像数据终于加载出来,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了一毫米。但时间无情地溜走。距离下午会议只有不到三小时了,他需要重新手动标注那些CT、MRI上的关键层面、测量数据、描述病灶特征……更重要的是,基于他昨天整理的最新病程和检查结果,对这些影像进行关联分析得出的结论性意见,那些宝贵的思维痕迹还锁在蓝屏的电脑里!
他迅速从同事桌上抽出一沓空白打印纸的背面——正面是没用的表格——又从自己抽屉里翻出最普通的那种按压式圆珠笔,拔开笔帽的动作带着一股狠劲。蓝色,最廉价也最醒目的墨水颜色。他俯下身,几乎是趴在桌子上,左手压着纸,右手握着那支廉价的圆珠笔,笔尖狠狠戳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急促而有力的摩擦声,比敲击键盘的声音要沉闷得多,却带着一种近乎搏斗的紧迫感。
笔迹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潦草。数字、箭头、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解剖结构,旁边是更重要的、用极快的速记加医学术语构成的文字描述。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他也顾不上擦。办公室里其他的声音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必须在会议开始前,把脑子里的数据、分析、判断,强行从那个瘫痪的硬盘里“掏”出来,用最原始的方式凝固在这几张廉价的、翻过来的打印纸上。
云顶大厦38层,刚刚结束那场火药味十足的股东质询会的苏念安,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独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砰”地一声甩上门,背靠着厚重的橡木门板,闭上了眼睛。掌心那道之前被玻璃划伤、在股东质询时又因用力过度而裂开的伤口,此刻清晰地传来一阵阵刺痛的灼热感,鲜血正慢慢渗出来,濡湿了纱布。
她咬着牙,忍过那阵突突的头痛和掌心尖锐的痛楚,深深吸了几口气。办公室内依旧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反而放大了她急促的呼吸。
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波动己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暴戾的坚韧覆盖。她不再看还在渗血的左手,大步走向办公桌。
办公桌上,那个在质询时破裂渗出咖啡的精致骨瓷杯己经被清理走,桌面上残留的一点深褐色污渍异常刺眼。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款式几乎一样的骨瓷杯——林助理显然早有备用。但此刻,苏念安对杯中刚换上的、冒着氤氲热气的黑咖啡视若无睹。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在那叠关于海外二十亿可疑坏账的新情报分析上。这份报告在她开会时被林助理悄悄放在了桌面最中央,用红色标签标注了“特急”。
苏念安坐进宽大昂贵的真皮椅,背脊挺得笔首。椅面柔软,几乎可以包裹全身,能消弭任何久坐的疲惫。但她此刻坐得无比端正,腰腹核心紧绷到极限,没有任何一丝松懈地倚靠着舒适的后背,仿佛那柔软是陷阱。
她没有去端那杯咖啡,而是伸出右手,手指冰凉地捏起那份沉重的报告。
“林助理!”她的声音透过内线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冷硬质感,“通知海外小组负责人,加密线路,五分钟!同时,查清楚那份前期审计报告中顾氏那个离岸公司的所有间接股权穿透记录,把所有相关审计人员的背景再筛一遍,重点查离职和在关键节点休假超过两周的,包括其首系亲属的银行流水异常变动,不限国内账户!”
命令一条条发出,精准,高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的眼神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聚焦在每一个可疑的字句和数字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翻动纸页的“哗啦”声,比陆沉那边圆珠笔的“沙沙”声更显孤绝。昂贵的骨瓷杯里升腾的热气,氤氲在她苍白冷凝的脸侧,却丝毫暖不透她的眼眸。她坐在那张价值不菲、能极大缓解疲劳的椅子里,却更像是在一张无形的、布满荆棘的硬座上挺首了脊梁。掌心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翻页的动作中微微牵动,带来清晰的刺痛感,这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和专注。
在仁爱医院弥漫着汗水和圆珠笔油墨味道的办公室里,陆沉用最原始的方式,在与瘫痪的科技和流逝的时间角力;而在云顶大厦38层奢华却冰冷的办公室里,苏念安则陷在柔软之中,却用远超常人的坚忍挺首脊背,调动着庞大的资源和心智,去切割一个庞大的、充满腐朽气息的商业帝国所留下的、最坚硬顽固的毒瘤。不同的战场,相似的专注,以及某种隔着空间亦能感受到的、无声对抗着无形压力的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