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伸向苏烈的手，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力量，缓慢，却异常坚定。
苏澈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布满了厚厚的、带着新鲜油污的老茧和细小的划痕，有些伤口边缘还泛着红。此刻，这只属于劳动者的、饱经磨砺的手，却像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负，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伸向苏烈那只藏在身后、沾满油污、铁锈和暴戾的手腕。
苏烈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眼中那刚刚冻结的狂暴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慌乱！他看着那只伸过来的、属于他敬畏的大哥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开，但双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大哥……我……”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苏澈没有看他，目光沉静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倒映着苏烈那只藏起来的手。他的手，终于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苏烈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沾满了混合着汗水的油污和铁锈，触感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还有……属于我脸颊上那份屈辱的温度。
苏澈的手掌宽厚，粗糙。他握着苏烈的手腕，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力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审判。苏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被握住的手腕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指关节因为恐惧和抗拒而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跳！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苏澈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同样沾满油污、布满老茧的手，五指紧握，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停顿，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沉重如山的愤怒，将那只紧握的拳头，狠狠地、用尽全力地砸在了自己右侧的胸口——锁骨下方一点的位置！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品场里轰然炸响！
那声音不像打在血肉之躯上，更像是一块巨石砸在了沉闷的鼓面上！
苏澈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深陷的眼窝瞬间瞪大，瞳孔剧烈地收缩！一股无法抑制的、极其痛苦的痉挛猛地掠过他清俊却苍白憔悴的脸！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紧咬的牙关间猛地喷溅出来！溅落在他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外套上，溅落在脚下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形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斑点！
“大哥——！！！”
苏焕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小小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地！
苏烈如同被雷劈中！他那只被苏澈死死攥住的手腕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像一截枯木般无力地垂下！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水泥还要惨白！那道狰狞的疤痕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扭曲、跳动，仿佛要挣脱皮肉！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苏澈胸口那片迅速洇开的暗红血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废品场！连远处麻木干活的工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望向这边。老马叼着的烟掉在了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苏澈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像一棵即将被狂风折断的古树。他用左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依旧有暗红的血丝渗出。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爆发出来，每一声都撕心裂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次咳嗽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痉挛、佝偻下去！
“咳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深陷的眼窝因为剧痛而布满了血丝，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混合着溅上的血点，顺着苍白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
那一首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深埋的旧伤，终于在他这自毁般的一拳下，彻底爆发了！
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穿着他的胸腔，撕扯着他的神经！身体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崩塌……
但他依旧死死地攥着苏烈的手腕！那只手如同铁钳，带着一种濒死般的、不容挣脱的力量！
“哥……大哥……”苏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颤抖，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他看着苏澈咳出的鲜血，看着大哥那痛苦到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失望，一种灭顶般的恐惧和悔恨瞬间将他吞噬！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苏澈猛地抬起头！沾着血沫的嘴唇紧抿着，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他死死地盯着苏烈那双充满了巨大惊恐和茫然的眼睛，那双一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愤怒，还有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
他没有说话。剧烈的咳嗽和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苏烈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震撼人心的力量，将苏烈那只沾满油污和暴戾的手，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
拉向他自己！
拉向他那不断渗出暗红血迹的胸口！
拉向那片承载着无声控诉和沉重代价的伤处！
苏烈的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大哥那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力量牵引着，一点一点地靠近那片刺目的猩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哥身体的痛苦痉挛，感受到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透过粗糙的布料沾染到自己指尖的触感！
那感觉……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
“不……大哥！不要！我错了！我错了！！”苏烈终于崩溃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想要逃离这恐怖的、如同炼狱般的场景！但大哥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死死地禁锢着他！
“放开我！大哥！放开！”苏烈涕泪横流，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悔恨而扭曲变形，他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那铁钳般的禁锢。
就在这时——
“大哥！”
一声带着巨大惊惶和哭腔的呼喊，如同利箭般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炼狱景象！
是我！
看着苏澈咳出的鲜血，看着他痛苦到扭曲的脸，看着他胸口那片刺目的猩红，还有他死死攥着苏烈手腕、要将那沾满暴戾的手按向自己伤口的决绝动作……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和一种尖锐的痛楚，瞬间撕裂了我所有的屈辱和愤怒！
那一声“大哥”，完全是未经大脑的下意识嘶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忘记了脸上的火辣疼痛，忘记了摔伤的膝盖和手肘，忘记了右腿伤口的撕裂感！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影！
“大哥！”我再次嘶喊出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伸出沾满污泥和油污的手，死死地抓住了苏澈那只紧捂着胸口、不断渗出鲜血的手臂！冰冷粘腻的触感混合着温热的血腥气，让我浑身都在发抖！“放开他！放开二哥！不要！求你了！不要这样！”
我的哭喊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似乎惊醒了陷入某种疯狂境地的苏澈。
他那双被剧痛和风暴充斥的眼眸，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我死死抓着他手臂的手上。那目光里翻涌的痛苦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覆盖。
他紧攥着苏烈手腕的那只手，那如同铁钳般的力量，终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失去了那巨大的钳制力量，苏烈像一滩烂泥般，踉跄着向后猛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沾着大哥血迹的手，又看看苏澈胸口那片刺目的猩红，再看看扑在苏澈身边、哭喊着的我，脸上那道疤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将他彻底击垮！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的呜咽，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痛哭！
苏澈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猛地向前栽倒！
“大哥！”我惊恐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扶住他沉重的身躯！但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一起踉跄着向下倒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如同猎豹般迅捷的身影猛地从旁边扑了过来！
是老三苏锐！
他不知何时己经冲了过来，那张一首带着野性机敏的脸上，此刻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和凝重！他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在苏澈即将彻底倒下的瞬间，用自己瘦削却异常有力的肩膀，死死地顶住了苏澈沉重的上半身！
“大哥！”苏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架住苏澈的身体，目光扫过苏澈胸口那片刺目的血迹和苍白的脸，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和沉重。
苏澈的身体在苏锐的支撑下，才勉强没有完全倒下。但他依旧佝偻着背，左手死死地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身体，每一次都喷溅出更多的血沫。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他蓝色的工装外套，也染红了苏锐扶着他的手臂。
“送…送大哥去孙婆婆那！”苏焕终于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带着哭腔嘶喊，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惶。
苏锐紧抿着唇，眼神凝重得如同寒冰。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弯下腰，动作极其小心却又异常迅速地，将苏澈沉重的、的身体背到了自己瘦削的背上！
苏澈的身体伏在苏锐背上，头无力地垂下，沾着血沫的唇紧抿着，深陷的眼窝紧闭，只有身体因为剧痛和咳嗽而不住地痉挛、颤抖。暗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和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苏锐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也砸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走！”苏锐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背稳苏澈，没有丝毫停留，迈开脚步就朝着废品场外冲去！瘦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惊惶和愤怒都踩进这污秽的大地！
我踉跄着爬起来，顾不得浑身散架般的疼痛和脸上火辣辣的屈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苏焕也抹着眼泪，紧紧跟在我身后。
经过跪倒在地、抱头痛哭、浑身颤抖的苏烈身边时，我没有看他一眼。所有的愤怒、屈辱，都被眼前那刺目的猩红和大哥痛苦痉挛的身影彻底碾碎了，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茫然。
苏锐背着苏澈，像一道沉默而沉重的闪电，冲出了废品场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大门，冲进了梧桐巷暮色沉沉的泥泞里。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苏澈伏在苏锐背上的身体，随着奔跑的颠簸而微微晃动，那不断滴落的暗红血迹，在身后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
血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