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泥沼,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将我沉沉地拖向深渊。意识在虚无的边缘挣扎沉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轰鸣,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苏焕撕心裂肺的嚎哭,孙婆婆凄厉绝望的呼喊,还有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无数破碎的感官碎片搅动着,撕扯着我最后一点清醒。
“……丫头!丫头!醒醒!”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破音却异常急迫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混沌的意识!
紧接着,脸颊上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湿意!不是泪水,是水!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冷水!
“噗!”我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意识被强行拽了回来!
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胃部残余的灼痛和痉挛,让我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孙婆婆那张布满皱纹、惨白如纸的脸几乎贴在我眼前。她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里面是惊魂未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她枯瘦的手里攥着一块湿透、冰冷的破布,显然就是刚才拍醒我的“凶器”。她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急促地喘息着,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佝偻的脊背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剧烈起伏。
“没……没死就……就起来!”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疯狂。“搭……搭把手!抬他!抬锐娃子!快!!”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孤注一掷的急迫!
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我的视线艰难地移动,越过她颤抖的身体,落在了门口那一片被昏黄光线切割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景象上——
苏锐!他依旧像一袋被彻底碾碎的破布,俯趴在冰冷肮脏的泥泞里,一动不动。身上那件破烂的T恤浸透了泥浆和暗红,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皮肉翻卷的可怕豁口!鲜血混合着泥水,正从那可怕的伤口里汩汩渗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沼泽!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正是从这里疯狂地弥漫开来!
他的一条腿扭曲的角度更加触目惊心,脚踝得如同发面馒头,青紫乌黑,皮肤被擦破的地方渗着血水和组织液。凌乱的黑发盖着脸,只能看到嘴角和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混着泥污的暗红。
而那只紧握的、沾满血污泥泞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攥着!就在那拳头旁边,那个小小的、棕色的“云南白药”玻璃瓶,孤零零地躺在血泊边缘,瓶身的泥污被流淌的鲜血冲刷掉些许,“云南白药”西个字在昏光下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
巨大的冲击再次狠狠撞上我的胸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孙婆婆那如同淬火般的目光和嘶哑的吼叫,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麻木的神经!
不能倒!不能吐!大哥在等药!苏锐……苏锐需要抬进去!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虚弱!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气呛得我喉咙发紧,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挣扎起来!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泥地上摩擦,带来尖锐的刺痛,右腿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但我顾不上这些了!
“来……来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孙婆婆不再看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扑跪在苏锐身边。她枯瘦的双手颤抖着,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量,试图去搬动苏锐的肩膀。
“抬……抬腿!轻点!他腿断了!”孙婆婆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我踉跄着扑过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裤管。目光触及苏锐那条扭曲变形的腿和脚踝上狰狞的青紫,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发软,几乎又要瘫倒。但孙婆婆那如同困兽般的嘶吼还在耳边回荡!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我伸出同样沾满泥污、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力气,避开那得发亮的脚踝,托住了苏锐冰冷僵硬的小腿肚下方。那触感冰冷、粘腻,带着生命流逝的绝望感。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骨骼断裂处的异常凸起和皮肤下滚烫的!
“一……二……三……起——!”
孙婆婆嘶哑地喊着号子,枯瘦的手臂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她猛地发力向上抬!
我几乎是同时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托举!苏锐的身体异常沉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他的腿在我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剧痛似乎刺激了他,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痛哼从他紧埋的脸下溢出。
“唔……”
这微弱的声音,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我和孙婆婆!他还活着!还有意识!
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灌注全身!我和孙婆婆对视一眼,从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疯狂和希望!我们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咬牙将苏锐沉重的、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泞血泊中拖离地面!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垂着,那条断腿随着拖拽无力地晃荡。
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骨骼肌肉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血水、泥水混合着,浸透了我们的衣服。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紧紧缠绕着我们。
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要虚脱倒地之前,我们连拖带拽,将苏锐沉重冰凉的身体,挪过了那道被鲜血浸染的门槛,重重地放倒在里屋冰冷泥地的空处——就在那张硬板床和苏澈昏迷的身影旁边!
“砰!”沉闷的落地声。
苏锐的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顽强的生命力。
“药……药……”孙婆婆瘫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外泥泞中那个小小的棕色药瓶,嘶哑地对我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急迫。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门口。冰冷的泥浆包裹着我的手掌和膝盖。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冰冷的触感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我死死地攥住它!瓶身上还沾着温热的泥浆和苏锐的血!我像捧着稀世珍宝,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踉跄着爬回屋里。
“给……婆婆……”我将药瓶塞进孙婆婆同样沾满血污泥泞的手中。
孙婆婆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药瓶,浑浊的老眼盯着那标签,又猛地看向床上苏澈蜡黄中透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她没有任何犹豫,挣扎着爬向床边,抓起之前那个豁口的搪瓷碗。她拧开药瓶的盖子,一股浓烈的、带着奇异苦香的中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她颤抖着,将瓶子里灰白色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倒了一些在碗底。
然后,她拿起那个油腻腻的铝饭盒盖子,再次倒上刺鼻的“酒”,点燃幽蓝的火苗。她将几根银针在火焰上迅速燎过,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按住他!”她头也不抬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
这一次,没有苏锐了。只有我。
我看向床上昏迷的苏澈。他的呼吸依旧短促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脸颊的红晕更深了,额头的湿布早己滚烫。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胃部的翻腾,扑到床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苏澈不断痉挛、想要蜷缩起来的肩膀!他的身体滚烫,肌肉绷紧如铁,力量大得惊人!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掌心。
孙婆婆捻起烧过的银针,看准位置,快、准、狠地刺了下去!
“呃——!”苏澈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瞳孔涣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我几乎用上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去压制他!汗水混合着泪水,从我的额头大颗滚落。
一根,又一根银针,带着灼热的气息,刺入苏澈胸口的穴位。每一次下针,都带来更剧烈的挣扎和更痛苦的嘶鸣。孙婆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冷酷而精准。
当最后一根针落下,苏澈的挣扎终于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孙婆婆立刻拿起那个豁口的碗,将碗底那点珍贵的云南白药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残留的、之前为苏澈拔罐时涂抹的那种黑乎乎的药膏里。她用一根小木棍飞快地搅动着,将药粉和药膏混合成一种粘稠的糊状物。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那个搪瓷碗,将混合了云南白药的药膏厚厚地涂抹在碗口边缘。她双手猛地用力,将那碗再次狠狠地、死死地按压在苏澈胸口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上!
“呃啊——!”苏澈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脖颈上的青筋再次暴突!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再次冲破了他的喉咙!随即,他身体重重地砸回草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孙婆婆死死地按着那个碗,像焊在上面一样,纹丝不动。她的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皱纹的沟壑滚落。
时间再次凝固。只有孙婆婆粗重的喘息,苏澈微弱艰难的呼吸,以及……地上苏锐那无声无息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构成一幅惨烈而绝望的图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到足以让人发疯。孙婆婆布满老年斑的手才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个搪瓷碗揭开。
碗口边缘残留着黑绿色的药膏和几缕暗红色的血丝。而苏澈胸口被覆盖的那一片皮肤,深紫色的淤痕似乎……稍微淡了一点点?那令人窒息的剧烈呛咳,似乎真的……被暂时压制住了。
孙婆婆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床沿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传来。
“嗬……嗬……”
是苏锐!
他伏在冰冷泥地上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抽搐了一下!被血污和泥浆黏连的睫毛,似乎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孙婆婆猛地转过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地钉在苏锐灰败的脸上!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枯瘦如同鸡爪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探向苏锐脖颈的侧面!
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在那沾满血污泥泞的皮肤上摸索着,寻找着生命的脉搏。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昏黄的灯光下,孙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凝固着,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指尖下的皮肤。
一秒……两秒……
突然,她那紧绷的、如同石雕般的脸上,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紧抿的、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
一个混杂着难以置信、劫后余生、以及一种更深沉疲惫的表情,如同微风吹过死水潭,在她脸上极其缓慢地漾开。
她枯瘦的手指,依旧按在苏锐冰冷的脖颈上,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床上昏迷的苏澈,又落回地上气息微弱的苏锐,最后,定格在我布满泪痕和泥污、写满惊惶和茫然的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这……混小子……命……不该绝……”
那嘶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微弱的、却足以劈开沉沉黑暗的光,瞬间刺破了这令人绝望的长夜。
苏焕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婆婆,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三哥,又看看我。
我瘫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脸上冰冷的泪痕被新的滚烫泪水冲刷。胃里空空如也的绞痛感,膝盖手肘的刺痛,右腿伤口的灼烧感……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
只有孙婆婆那句“命不该绝”,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渗进了我冰冷绝望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