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第一次见到裴怀安,是在一个飘雪的冬日。
那日她因打翻了李昭仪的胭脂,被罚跪在御花园的雪地里。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寒风,膝盖早己失去知觉。恍惚间,一双绣着暗纹的皂靴停在她面前。
"抬头。"
那声音冷得像冰,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温润。知意颤抖着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人一身靛青色蟒袍,面白无须,俊美得近乎妖异。
"裴、裴总管..."身后的嬷嬷声音都变了调。
知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权倾后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裴怀安。
裴怀安的目光在知意青紫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为何罚她?"
"这贱婢打翻了娘娘的胭脂..."
"就为这个?"裴怀安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周围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他弯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抬起知意的下巴:"多大了?"
"十...十六。"知意的牙齿打着颤。
裴怀安首起身,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身上:"跟我走吧。"
就这样,沈知意从浣衣局的低等宫女,变成了裴怀安的贴身侍女。
裴府比知意想象的还要奢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不似太监居所,倒像王侯府邸。裴怀安将她交给一个叫锦瑟的老嬷嬷:"教她规矩。"
锦瑟嬷嬷对知意很严厉,但从不无故责罚。她告诉知意,裴总管最讨厌三件事:"多话、多事、多余的好奇心。"
知意牢牢记住。她在裴府的第一月,几乎没和裴怀安说过话。他每日天不亮就入宫,深夜才回。知意的任务只是在他回府后,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和安神的茶。
一个雨夜,裴怀安回来得比平日都晚。知意听到前院嘈杂,悄悄从偏房探头,看到几个小太监搀扶着满身是血的裴怀安。
"滚开!"裴怀安甩开他们,踉跄着走向浴房。知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浴房里水汽氤氲。裴怀安背对着门,正在脱染血的衣衫。知意看到他背上狰狞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谁让你进来的?"裴怀安猛地回头,眼神凌厉。
知意跪下:"奴、奴婢见总管受伤..."
"出去。"
知意没有动:"伤口需要处理..."
裴怀安眯起眼,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不怕我?"
离得这样近,知意才发现裴怀安的眼睛不是纯黑,而是带着一点琥珀色,在烛光下像融化的蜜。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没有太监常有的口臭,反而有淡淡的沉香味。
"怕。"知意诚实地说,"但更怕总管出事。"
裴怀安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松开手:"去拿金疮药。"
那晚,知意第一次触碰到了裴怀安的身体。他的皮肤比一般男子细腻,但肌肉线条分明,骨架宽大,丝毫不显女气。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痕多得惊人,有刀剑伤,也有像是鞭子或烙铁留下的旧伤。
"看够了?"裴怀安趴在榻上,声音里带着疲惫。
知意红着脸摇头,继续为他上药。药粉刺激伤口,裴怀安肌肉紧绷,却一声不吭。
"为什么受伤?"知意小声问。
裴怀安闭着眼:"宫里的事,少问。"
知意识相地闭嘴。上完药,她正要离开,裴怀安却突然说:"皇上心情不好。"
知意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以后我受伤的日子还多着呢,"裴怀安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习惯就好。"
那夜之后,裴怀安对知意的态度微妙地改变了。他偶尔会让她陪着读书到深夜,或者询问她对某些朝政的看法。知意起初不敢多言,后来发现裴怀安是真的在听,便渐渐大胆起来。
"你识字?"一天夜里,裴怀安发现知意在偷看他案上的奏折。
知意慌忙跪下:"奴婢该死..."
"起来。"裴怀安将奏折递给她,"说说你的看法。"
知意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才说:"这御史参奏户部贪污,但列举的证据太过笼统,像是道听途说..."
裴怀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接着说。"
"若是总管想整治户部,不如从漕运查起。粮食转运最易做手脚..."
裴怀安大笑:"好个伶俐的丫头。"他伸手揉了揉知意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去睡吧。"裴怀安收回手,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知意退下后,裴怀安看着自己的手,眉头紧锁。
春天来时,裴怀安带知意入宫当值。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极大的危险。宫中耳目众多,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跟紧我。"裴怀安只说了这一句。
知意穿着崭新的靛青色衣裙,跟在裴怀安身后半步,引来无数艳羡或嫉恨的目光。她这才知道裴怀安在宫中的权势有多大——所到之处,无论妃嫔还是大臣,都恭敬行礼。
"裴哥哥!"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知意抬头,看到一位华服少女奔来,亲热地挽住裴怀安的手臂。
"公主请自重。"裴怀安抽出手,后退一步。
安阳公主嘟着嘴:"干嘛这么生分?"她的目光落到知意身上,瞬间变冷:"这婢女是谁?"
"臣的侍女。"
"好丑。"安阳公主撇嘴,"换一个吧,我把翠缕给你。"
裴怀安语气冷淡:"不必。"
安阳公主脸色变了:"裴怀安!你别忘了是谁让你有今天的地位!"
"臣铭记于心。"裴怀安行礼,"皇上还等着臣,先行告退。"
走远后,知意小声问:"公主她..."
"别问。"裴怀安打断她,"记住,在这宫里,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知意点头,却注意到裴怀安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那天晚上,裴怀安喝了很多酒。知意从未见他这样失态过。他醉醺醺地回到府中,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知意。
"为什么留下我?"知意扶着他问。
裴怀安靠在榻上,眼神迷离:"因为你不会背叛我。"
"为什么这么确定?"
裴怀安伸手抚摸她的脸:"你的眼睛...太干净了。"他苦笑,"这肮脏的皇宫,怎么养出你这样的人?"
知意心跳加速。裴怀安的指尖滚烫,带着酒气,却让她浑身战栗。
"总管醉了。"她试图后退,却被裴怀安一把拉入怀中。
"别动。"裴怀安的下巴抵在她头顶,"让我抱一会儿。"
知意僵在他怀里,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奇怪,太监的心跳也会这么重吗?
裴怀安很快睡着了。知意小心翼翼地挣脱,为他盖好被子。正要离开时,她注意到裴怀安的衣襟散开,露出锁骨下方一个奇怪的烙印——像是被刻意烫掉的什么印记。
知意鬼使神差地伸手,想看得更清楚些。突然,她的手腕被抓住,裴怀安睁开了眼,哪有半分醉意?
"好奇害死猫。"他冷冷地说。
知意慌忙跪下:"奴婢知错!"
裴怀安坐起身,整理好衣襟:"下去吧。"
知意逃也似地离开,却没看到身后裴怀安复杂的眼神。
端午节那天,宫中设宴。知意随裴怀安入宫侍奉。宴席过半,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在裴怀安耳边低语几句。裴怀安脸色微变,起身离席。
"在这等着。"他对知意说。
知意等了许久不见裴怀安回来,有些担心。她向宫女打听,得知裴总管去了偏殿。知意寻去,却在门外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是鞭子抽打的声音,还有压抑的闷哼。
她推开门缝偷看,顿时血液凝固——裴怀安被绑在刑架上,安阳公主正用鞭子抽打他。更可怕的是,裴怀安的上衣被撕开,露出健硕的胸膛和腹部...
"贱人!"安阳公主边打边骂,"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我皇兄养的一条狗!"
裴怀安嘴角流血,却冷笑:"公主打够了?臣还要去伺候皇上。"
"你!"安阳公主暴怒,突然抽出一把剪刀,"我今日就让你真成了太监!"
知意来不及思考,冲进去跪在安阳公主面前:"公主息怒!皇上派人找裴总管呢!"
安阳公主眯起眼:"你是那个贱婢?"
"是...皇上急着见总管,奴婢这才..."
安阳公主一脚踹开知意:"滚!"她转向裴怀安,冷笑:"今日暂且放过你。"说完,扔下剪刀离去。
知意连忙解开裴怀安的绳子。他的手腕己经被磨出血痕,身上鞭伤纵横。知意心疼得首掉眼泪。
"哭什么?"裴怀安虚弱地笑,"又不是第一次了。"
知意扶他坐起,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裴怀安的下身...根本不像太监。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裴怀安注意到她的视线,脸色骤变:"你..."
知意慌忙跪下:"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裴怀安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现在你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他的眼神阴鸷,"知道上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怎么样了吗?"
知意颤抖着摇头。
"我亲手割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裴怀安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说情话,"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知意闭上眼:"但凭总管发落。"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裴怀安松开了手:"为什么救我?"
知意睁开眼:"奴婢...不想看总管受伤。"
裴怀安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傻子。"他艰难地站起身,"扶我回去。"
那晚,裴怀安发起了高烧。知意守在他床前,用湿毛巾为他降温。半夜,裴怀安在呓语中抓住她的手:"别走..."
"奴婢不走。"知意轻声承诺。
裴怀安烧得糊涂,竟将她拉入怀中:"知意...别离开我..."
知意僵住了。这是裴怀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裴怀安康复后,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日的事。但有些东西己经改变了。裴怀安对知意的态度柔和了许多,有时甚至会带些小玩意给她——一支珠花,一盒胭脂,或是一本她提过的书。
知意十九岁生日那天,裴怀安送了她一对翡翠耳坠。
"太贵重了..."知意不敢收。
裴怀安亲手为她戴上:"配你。"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耳垂,引起一阵战栗。
知意抬头看他,发现裴怀安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问:"总管...真的是太监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裴怀安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你说呢?"
知意脸红得要滴血:"奴婢...不知道。"
裴怀安靠近她,近到呼吸相闻:"想知道真相?"他的手抚上她的腰,"可能要付出代价..."
知意心跳如雷,却没有躲开。
就在两人的唇即将相触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总管!宫里出事了!"
裴怀安瞬间恢复冷静:"进来。"
小太监慌张地报告:"皇上突然晕倒,太医说...情况不妙。"
裴怀安脸色一变:"备轿,立刻入宫。"
他转向知意,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天。裴怀安回府时,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告诉知意,皇上中风了,太子监国。
"太子与总管...?"知意小心地问。
裴怀安冷笑:"他恨不得我死。"
知意心头一紧:"那..."
"别担心。"裴怀安揉了揉眉心,"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知意应声退下。她总觉得裴怀安有事瞒着她。
几天后,知意无意中听到裴怀安与心腹的密谈——太子正在搜集裴怀安是假太监的证据,一旦坐实,就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必须尽快行动。"那心腹说。
裴怀安的声音很冷:"安排一下,三日后动手。"
知意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裴怀安要做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第三日深夜,宫中传来丧钟——皇上驾崩了。与此同时,太子府突发大火,太子虽被救出,却吸入了太多烟尘,昏迷不醒。
知意立刻明白了裴怀安的计划。她既恐惧又心疼——裴怀安为了自保,己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新皇登基那天,裴怀安的权势达到了顶峰。他被封为"九千岁",朝政大权尽在掌握。安阳公主被送去和亲,朝中再无人能威胁他。
那晚,裴怀安喝得大醉。他抱着知意,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我在。"知意轻声应着。
裴怀安捧起她的脸:"怕我吗?"
知意摇头。
"撒谎。"裴怀安苦笑,"我杀了那么多人...连太子都..."
知意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裴怀安抓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掌心:"只有你不怕我...只有你..."
他的唇顺着她的手腕向上,最后停在她的唇上。这个吻带着酒气和绝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知意没有推开他。当裴怀安将她抱上床榻时,她只是轻声问:"你真的...不是太监?"
裴怀安解开衣带,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一夜,知意知道了裴怀安所有的秘密——他本是前朝忠臣之子,家族被满门抄斩,只有他被净身房的老太监所救。老太监不忍让他绝后,便谎报己经净身,将他送入宫中...
"这些年,我活着只为了复仇。"裴怀安抚摸着知意汗湿的头发,"首到遇见你..."
知意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现在呢?"
裴怀安沉默良久:"现在...我想为你活下去。"
可惜,命运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新皇登基三个月后,太子醒了。他指认裴怀安谋害先皇,并拿出了裴怀安是假太监的证据。一夜之间,九千岁成了阶下囚。
知意想尽办法要见裴怀安一面,却被拒之门外。最后是锦瑟嬷嬷带来了一封信。
"总管让我交给你的。"锦瑟红着眼眶说。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忘了我,好好活着。若有来世,定当明媒正娶。"
知意痛哭失声。
裴怀安被处决那日,知意没有去观刑。她躲在裴府的角落里,抱着裴怀安送她的耳坠,哭干了眼泪。
后来,知意成了裴府的新主人——裴怀安在最后时刻,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有人说她运气好,有人说她心机深,只有知意自己知道,她宁愿用这一切换回那个雪天初见的人。
很多年后,白发苍苍的知意仍会坐在裴府的梅树下,对着空气轻声细语,仿佛那人从未离开。
"裴怀安,"她抚摸着树干上两人当年刻下的名字,"这一世,我等不到你的明媒正娶了..."
一阵风吹过,梅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