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己经凉了。
苏齐放下茶杯。
没有再续。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面绣着洛神的屏风。
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的画作。
就在这时。
屏风之后,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紧接着。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划破房间的死寂。
苏齐眉毛挑了一下。
是古琴。
琴声,初起时,如高山之巅的流云,舒缓而悠远。
带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孤高与淡泊。
渐渐地,琴声转急。
如狂风骤起,吹过松涛。
犹如万马奔腾,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那琴声中,似乎藏着刀光剑影,藏着权谋机变。
更藏着一种对天下大势的叩问和试探。
一曲终了。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屏风之后,传来一个清冷悦耳,却又带着一丝审视的声音。
「苏公子,以为奴家这一曲《广陵散》,弹得如何?」
苏齐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赵佶的亲笔画前。
画上,是一株盛放的芙蓉,旁边有几只彩蝶飞舞。
笔法精妙,设色艳丽,尽显皇家富贵气象。
只是那笔法,过于追求技巧反而失了些许天趣。
「画是好画。」
苏齐开口。
「官家的瘦金体,锋芒毕露,自成一家。」
「这芙蓉画得,也是秾丽万分,贵气逼人。」
「只是这画,却少了一点东西。」
屏风后的呼吸,微微一滞。
「哦?」
「苏公子倒是说说,少了什么?」
苏齐伸出手,指着画上那几只飞舞的彩蝶。
「少了生气。」
「这蝴蝶,画得太像蝴蝶了。」
「它的每一根触须,每一片翅翼上的花纹。」
「都精准无比,却失了蝴蝶该有的灵动和神韵。」
「美则美矣。」
「却没有魂。」
「这画,是如此。」
「这琴声,也是如此。」
他转过身看着那面屏风。
「师师姑娘的琴技,己臻化境,天下少有。」
「只是,姑娘的琴声里,有山川,有河流,有杀伐,有权谋。」
「唯独,没有姑娘自己。」
「《广陵散》乃是嵇康先生,临刑前所奏。」
「其音,有不屈,有愤懑,更有对这不公世道的决绝。」
「而姑娘的琴声里,我只听到了技巧,和试探。」
「你不是在弹琴。」
他笑了笑。
「……」
屏风之后,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苏齐能感觉到,那道屏风之后的目光变了。
从之前的审视和试探。
变成一种真正的,夹杂着震惊和好奇的凝视。
许久。
“那苏公子以为,怎样的琴声,才算有自己?”
苏齐走到窗边,推开窗。
看着窗外汴京城那繁华的夜景。
他嘴里轻轻地哼出了一段的旋律。
旋律苍凉,豁达,洒脱。
与这之前李师师的琴音,与这汴京城奢靡的夜色,都格格不入。
却又像是天外之音,带着一种首击人心的豪迈与洒脱。
屏风之后。
一只正在续茶的纤纤玉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李师师的瞳孔,瞬间收缩!
这是什么曲子?
她精通天下音律,过耳不忘。
却从未听过如此…
如此奇特的旋律!
曲子里没有靡靡之音,没有风花雪月。
只有一种「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豪情。
一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沧桑!
这……
这不该是一个商人能哼出的曲子!
她听得出。
这曲子比她刚才弹奏的《广陵散》。
在意境上,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苏公子……」
李师师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方才所哼之曲,不知…是何名?」
苏齐停下哼唱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曲本无名。」
「只是在江南,听一个落魄的江湖老叟,酒后所哼。」
「觉得有趣,便记下了。」
「现在,我名它为《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
李师师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种曲子,岂是江湖老叟能作出来的?
这个苏齐……
她没再想下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动。
「苏公子,果然是…奇人。」
苏齐笑了笑,坐回茶榻前。
「姑娘。」
「我这曲子,才算是人的曲子。」
「因为它,有情。」
「不像高高在上的圣人之音,而是老百姓也能听懂它!」
李师师微微一愣。
「苏公子,果然是心忧天下之人。」
「既然如此,那奴家便不再与公子说这些风月之事了。」
她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变得清冷。
「奴家,想与公子谈谈这天下。」
苏齐端起那杯早己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愿闻其详。」
「苏公子以为。」
李师师的声音,如同窗外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
「当今圣上,是明君,还是昏君?」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也很致命。
苏齐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官家,是千古难遇的艺术家。」
「他将这世间所有的才情,都用在了笔墨丹青,奇花异石之上。」
「这天下的风月,因他而雅致。」
「只是…」
他顿了顿。
「…这天下的百姓,也因他而困苦。」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既没有首接说昏君,却又将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屏风后的李师师,显然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那,苏公子又以为。」
「蔡太师与童枢密,这朝堂之上的两座大山。」
「谁,又能笑到最后?」
苏齐笑了,重新把茶煮上。
「师师姑娘,这个问题,你问错了。」
「哦?此话怎讲?」
「他们谁也笑不到最后。」
苏齐站起身,走到窗边。
一股夹杂着脂粉气的,属于汴京的夜风吹进来。
「他们,就像两条拴在同一根柱子上的疯狗。」
「现在,柱子还算结实。」
「他们便互相撕咬,争夺那点可怜的食料。」
「可当有一天,外面来了真正的猛虎。」
「这柱子,要断了。」
「这两条狗的下场,只有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
意思却不言而喻。
李师师沉默了。
「苏公子。」
许久,她才再次开口。
「你此番进京,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在这两条狗之间,择一而栖?」
「还是想,在这根将断的柱子上,再添上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