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看着苏齐。
看着他脸上那丝近乎于腼腆的笑容。
眉头,皱得更紧了。
俗气?
他倒要听听,能怎么个俗气法。
「苏公子请讲。」
李纲声音依旧冰冷。
苏齐放下茶杯。
身子微微前倾,看着李纲一字一句地说道。
「晚生所求,无非二字。」
「名,与利。」
这话一出。
饶是李纲见多识广,也愣住了。
他见过无数在自己面前,赌咒发誓表白心迹的官员。
也见过无数巧言令色,掩盖贪婪的商贾。
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
如此坦白!
坦白到,近乎于无耻!
「名利?」
李纲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好一个名利!」
「那你当众捐献百万军资,便是为了求这沽名钓誉之名?」
苏齐点了点头。
「是。」
李纲被他这个“是”字,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苏齐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
「大人,您可知。」
「在我苏氏商行所在的江南,我苏齐,薄有虚名。」
「百姓称我一声苏善人。」
「正因有此虚名。」
「我开办的善堂,才能收到更多的捐赠,救助更多的孤寡。」
「我开办的义学,才能请来最好的先生。」
「让更多的穷苦孩子,有书可读。」
「我苏氏的工厂招工,才能一呼百应,让成千上万的流民,有口饭吃。」
他看着李纲,眼神变得清澈。
「大人,若此等虚名,能换来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苏某,对这沽名钓誉之名,甘之如饴。」
李纲脸色微微一变。
苏齐这番话竟让他无法反驳。
「哼,就算你巧舌如簧。」
李纲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闷响。
「那你贩卖那魅影仙踪等奇技淫巧,助长奢靡之风,又该作何解释?」
「此举,奢靡惑众,败坏风气,你敢不认?」
苏齐笑了。
「大人,苏某认。」
「但苏某,还是有一事不解。」
「敢问大人,一件丝袜,从蚕农养蚕,到织女纺丝,再到绣娘缝制。」
「这其中,能让多少女子靠自己的手艺,吃上一口饱饭?」
「她们不用再抛头露面,不用再乞求施舍。」
「只在家里,做些针线活便能养活自己,甚至贴补家用。」
「大人,您说,这算不算好事?」
李纲眉头紧锁。
「一派胡言!」
「此乃末业,非立国之本!」
「我大宋以农为本,重农抑商,乃是祖宗之法!」
「你这般鼓励女子不事农桑,而去追逐这等奢靡末业,岂非动摇国本?」
「大人又错了。」
苏齐摇了摇头。
「无农,国无根基,此为不稳。」
「可无工,百业不兴,此为不富。」
「无商,货物不通,此为不活。」
「农、工、商,如同人之双腿与躯干,缺一不可。」
「若只重农,则百姓纵然能温饱,国家却依旧贫弱。」
「一旦遇上天灾人祸,或是外敌入侵,拿什么去抵御?」
「用百姓的血肉吗?」
「还是用大人您口中的,祖宗之法?」
这番话如同惊雷。
在李纲的耳边轰然炸响!
无农不稳!
无工不富!
无商不活!
他从未听过如此…
如此精辟,又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
他想反驳。
却发现苏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
精准地,插在他那套『重农抑商』理论最脆弱的地方。
「你…你…」
李纲指着苏齐,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你这是,在为商贾的贪婪,寻找托词!」
「我儒家之道,讲的是先义后利!舍生取义!」
「而你,满口都是利益,满心都是铜臭!」
「你以商贾之身,妄议国是,与士争锋,本末倒置!」
「你可知,这天下,是读书人的天下!」
「是我等士大夫,在辅佐君王,治理万民!」
「你一个商人,不守本分,己是僭越!」
苏齐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下去。
「大人。」
他站起身。
一股无形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竟让李纲这位铁面御史,都感到一丝压迫。
「您说,天下,是读书人的天下。」
「苏某,不敢苟同。」
他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那片繁华而又暗藏危机的汴京城。
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这天下,既不是读书人的。」
「也不是王公贵族的。」
「更不是,我等商贾的。」
「这天下,是天下万民的天下!」
「无论是农人,是工人,是商人,还是读书人。」
「我们,都只是这天下万民中的一份子。」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出着一份力。」
「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商人通货,士兵守边。」
「而你们读书人,则负责治理和教化。」
「大家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职,并无高下贵贱之分。」
「为何,到了大人您的口中。」
「就成了,只有读书人才能治理天下?」
「难道,离了你们读书人,这天下就不转了?」
「离了你们,百姓就不会种地了?」
「将士,就不会打仗了?」
「放肆!」
李纲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
「你…你这是在动摇我大宋的国本!」
苏齐转过身,看着他。
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大人,您错了。」
「真正动摇国本的,不是我。」
「而是你们,这套早己跟不上发展的,陈腐思想。」
「是你们,只知空谈义理,却对民生疾苦,视而不见。」
「是你们,只知内斗攻讦,却对外敌的威胁,充耳不闻。」
「是你们,嘴上喊着先义后利,实际上却比谁都贪婪!」
「大人!」
苏齐向前一步,气势逼人!
「苏某不才,敢问大人一句!」
「你可知,你身上这件官服,价值几何?」
「是江南多少户织工,不眠不休,才能织就?」
「你可知,你脚下这片土地,寸土寸金。」
「又是多少百姓,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家当?」
「你享受着这天下万民的供养,却反过来。」
「指责我们这些为万民提供生计的人,是末业,是本末倒置?」
「大人!」
「这,就是你的义吗?」
「这,就是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出来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