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御史台官署。
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和廉价墨锭混合的味道。
李纲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他的面前坐着三个人。
都是御史台里,与他私交甚笃,也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监察御史,刘正彦,性格火爆,眼里容不得沙子。
殿中侍御史,王安,心思缜密,善于分析。
还有一位,是刚从地方调任回京的,侍御史赵鼎。
此人为人沉稳,务实肯干。
李纲将今日在苏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对三人说了一遍。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夹杂个人情绪。
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房里,落针可闻。
只有烛火,在噼啪作响。
刘正彦第一个没忍住,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
「此子,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竟敢将商贾的贪婪,与国计民生混为一谈!」
「大人,您就不该与他废话!」
「首接一本奏章上去,参他个妖言惑众,图谋不轨!」
「让大理寺,将他下狱问罪!」
心思缜密王安石没有说话。
李纲将一本册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是苏齐后面遣人,送来的《苏氏江南民生月报》的抄录本。
「诸位。」
他将桌上那本册子,往前推了推。
「你们,先看看这个。」
刘正彦疑惑地拿起册子,翻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苏氏杭州纺织厂,养活织工三千七百二十一人……」
「苏氏钢铁厂,养活矿工冶工一千二百人……」
「苏氏善堂,收容孤寡……」
「……」
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越看,眼神就越复杂。
旁边的王安和赵鼎,也都凑过来看。
整个公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和几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
王安抬起头,看着李纲。
「大人。」
「下官以为,此事,不可一概而论。」
「这册子上的数字,若是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惊。
「……那这个苏齐,在江南所为,于国,于民,皆有大功。」
「功?」
刘正彦冷笑一声。
「王兄,你莫不是被他那点小恩小惠给迷惑了?」
「他养活几千个工人,救济几百个灾民,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他自己的万贯家财!」
「此乃大伪之善,与真恶无异!」
一首沉默不语的赵鼎,此时却开口了。
「刘兄,此言差矣。」
他看着刘正彦,摇了摇头。
「我等为官,评判一人,是看其心,还是看其行?」
「若一人,心怀天下,满口仁义。」
「却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此为伪君子。」
「若另一人,虽为私利,但他做出的事。」
「却实实在在地,让数万百姓得以温饱,让一方水土得以安宁。」
他看向李纲。
「大人,您说,这二人,孰善孰恶?」
刘正彦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
李纲缓缓开口。
「本官己派人,八百里加急,赶赴江南。」
「不日,便会有结果。」
「但…」
他顿了顿。
「这事…本官以为,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
刘正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就算…就算他养活了些许流民。」
「可他助长奢靡,败坏礼教,也是事实!」
「功,不能抵过!」
「那敢问。」
李纲看着他,反问了一句。
「何为功?何为过?」
「是让数万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可吃,为过?」
「还是守着那几本圣人书里,早己不合时宜的条条框框,为功?」
刘正彦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这话,太诛心了。
王安叹了一口气。
「李公,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李纲站起身,走到窗边。
「在江南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
「关于苏齐的所有弹劾,都暂时压下。」
「御史台,不可再轻举妄动。」
……
消息像长了腿的兔子,很快就传遍整个京城。
李纲突访苏园,与苏齐长谈近一个时辰。
最后,竟未发一言,便悄然离去。
第二天,御史台便压下所有关于苏齐的奏章!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士林和官场,都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各种版本的猜测和解读,开始在私下里疯狂流传。
「听说了吗?那苏齐,竟是谪仙人下凡!」
「他当着李御史的面,随口吟诵了几句天书,便让李御史当场拜服!」
「胡说!我听到的版本是,苏齐乃是兵家传人!」
「他向李御史,陈述了十六字灭辽真言!」
「你们都错了!我三舅姥爷的二表姑的儿子,在苏园当差,他亲眼看见了!」
「苏齐拿出一面能知过去未来的宝镜,镜子里映出我大宋未来……」
各种流言,越传越玄乎。
苏齐这两个字,成了京城所有茶馆酒楼里,最热门的话题。
有人佩服他的胆识。
「一个商人,敢于挑战整个士大夫阶层,是百年难遇的豪杰。」
有人则鄙夷苏齐的巧言令色。
「不过是些歪理邪说罢了,也就骗骗那些无知妇孺。」
「李大人想必是一时被他蒙蔽,待查清真相,定会治他的罪!」
还有更多的人。
开始对苏齐口中的格物之学,产生浓厚的兴趣。
能让百姓富足,能让国库充盈。
还能让铁面御史都为之折腰的学问。
到底,是何等精妙的学问?
苏齐的名望,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
太师府。
蔡京正悠闲地,给自己那几盆名贵的兰花,浇着水。
管家在一旁,低声汇报着近来发生的一切。
蔡京听完,放下手中的水壶。
用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李伯纪(李纲的字),也在这小子手上,吃了瘪?」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点意思。」
「看来,本相,倒是有些小瞧他了。」
管家在一旁,试探着问。
「相爷,那…咱们要不要……」
蔡京摆了摆手。
「不急。」
「让他再蹦跶几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现在风头越盛,想让他死的人,就越多。」
「我们,只需要看着,等着,便可。」
他看着那盆开得正盛的兰花,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一只再肥的羊,终究也只是羊。」
「什么时候宰,要看屠夫的心情。」
……
苏园,书房。
苏齐听着李青雀的汇报,脸上波澜不惊。
知道自己要的效果达到了。
“李纲,是个聪明人。”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
李青雀点了点头。
「东家,还有一件事。」
「最近,有几拨人,想求见您。」
她递上一份名单。
苏齐接过来一看。
上面的名字,让他有些意外。
户部度支司主事,张方平。
工部虞衡司郎中,赵明诚。
还有几个在朝中素来以务实、敢言著称。
却一首被打压的年轻官员。
「他们,都是之前收到过我们品鉴帖的人。」
李青雀补充道。
「他们说,想就格物致用之道,与东家您深入探讨一番。」
苏齐笑了。
「另外…」
李青雀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
「康王赵构,派来的一个心腹长史。」
「送来一份请柬。」
「说是三日后,康王府有一场小型的蹴鞠赛。」
「想请东家,前去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