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朱雀大街的晨雾还未散尽,醉仙楼的雕花窗棂上己凝着细密水珠。林梦一盯着怀中被烧得残缺的账册残页,指腹着“三月十五,军妓三百”几个焦黑字迹。阿黛拉塞来的糖块还攥在掌心,糖纸边缘被冷汗洇出褶皱,她忽然想起那夜仓库起火时,薛王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与现代历史课本里“封建立教”的插图重叠在一起。
“公子,薛王府的人又来闹了!”账房先生连滚带爬冲进来,腰间算盘珠子撞得叮当响,“他们说要收购醉仙楼做马厩,还、还往灶台里泼了猪血......”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瓷器碎裂声,不知谁扔来的臭鸡蛋糊在“青莲诗社”匾额上,蛋黄顺着“莲”字的笔画往下淌,像道流脓的伤口。
鱼玄机握着沾了蛋液的诗稿闯进来,素白襦裙溅着褐黄污渍:“先生,他们烧了咱们新刻的《女途难》雕版!”她发间还沾着碎草屑,显然是从城西书坊一路狂奔回来。林梦一接过诗稿,看见“髻上金钗当利剑,笑斩人间不平事”的句子被蛋液糊成斑驳墨迹,
“把告示贴出去。”林梦一扯下腰间金龟,重重拍在案上,“明日巳时,醉仙楼三层,开女子诗会。凡携诗作前来者,不论出身,皆赠‘红颜笺’一纸。”谢阿蛮正在清理墙上的“淫词艳曲”涂鸦,闻言回头,水袖扬起时带落半片臭鸡蛋壳:“要闹就闹个大的,我去教坊司借孔雀羽屏风,让那些老顽固看看什么叫‘胭脂染山河’。谢阿蛮将掺了荧光粉的花瓣汁倒入砚台,“那些酸儒说咱们诗会是‘胭脂乱舞’,我偏要让她们瞧瞧,女子的墨香能飘多远。”她指尖蘸着金粉,在请柬边缘勾勒出并蒂莲纹样——这是林梦一教的“饥饿营销”,百张请柬只发九十九份,留一张悬在醉仙楼檐角作“引凤枝”。
寅时三刻,林梦一在烛光下修改诗会流程。忽听屋顶瓦片轻响,阿黛拉挟着一身雨气翻窗而入,斗笠边缘滴落的水珠在《薛王府人口贩卖密档》残页上洇开墨花:“薛王今早去了安禄山府邸,马车里装着二十口樟木箱——你猜里面是什么?”她掀开斗篷,露出内衬暗袋里半卷泛黄文书,“是前隋女子科举名录,张说那老匹夫正在御史台弹劾你‘私藏逆党文献’。”
林梦一接过文书,指尖抚过“大业三年,女进士第一人”的朱批:“正好,诗会就用这个破题。”她抽出狼毫,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你看这‘巾帼不让须眉’八个字,当年武曌能写,如今我们更要写得震天响。”阿黛拉凑近时,瞥见她腕间新添的红痕——那是昨夜突围时被木刺划伤的,此刻在烛光下像道倔强的朱砂。
次日巳时,朱雀大街被油纸伞铺成彩色河流。林梦一扶着腰站在醉仙楼门口,昨夜翻墙时撞在假山石上的淤痕还在作痛,却仍笑得恣意:“诸位请看,这是本朝第一位女进士宋氏的殿试策论抄本!”她扬起手中卷轴,素绢上“治国以才不以貌”的字迹赫然入目,正是阿黛拉冒死从张说书房偷来的。
诗会设在三层阁楼,二十八张桌案按北斗方位摆开,每张案头都放着改良版砚台:凹槽里分三格盛着朱、墨、靛三色颜料,旁附细毫笔。林梦一敲了敲青铜酒钟:“今日不评平仄,只论肝胆。诸位可写可画,亦可击节而歌——但有一条,”她目光扫过角落几个鬼鬼祟祟的儒生长衫,“莫学那冬烘先生,见了女子执笔就抖胡子。”
鱼玄机站在二楼撒“红颜笺”,改良过的薛涛笺上印着并蒂莲暗纹,每片花瓣里都藏着微型二维码——当然,这时代的人只会当它是“防伪印记”。忽然有个戴帷帽的贵女挤到台前,褪下罗帕露出左脸胎记,声音发颤:“小女想写《面靥赋》,可、可从来没人教过女子作赋......”
“那就从今天开始学。”林梦一扶她登上台阶,袖中滑出支螺子黛,“用这个写,墨色会更润。”贵女指尖发抖,却在触及笺纸时忽然笃定,笔锋落下便是“天生异靥,何碍冰清玉洁”。谢阿蛮在旁敲起羯鼓应和,鼓点里混着远处传来的“女子无才”骂声,却被诗会上此起彼伏的吟诵声盖过。
申时初,变故陡生。张说门生带着金吾卫闯入,为首的中郎将指着墙上诗稿:“此等离经叛道之语,竟敢蛊惑百姓!李太白,你可知私藏武周逆党文献该当何罪?”林梦一认出他腰间玉佩正是薛王府所赐,却不慌不忙展开阿黛拉偷来的《贞观政要》抄本:“太宗皇帝曾言‘选贤任能,唯才是举’,敢问女子之才,难道不是才?”
中郎将恼羞成怒,挥刀劈向诗墙。千钧一发之际,玉真公主的车辇停在楼前,侍女掀起帘子露出半幅蜀锦:“本宫听说有人要烧诗?”她指尖掠过《女途难》残稿,忽然轻笑,“当年武后开殿试,本宫的姑祖母可是第一个交卷的——这卷子,至今还在凌烟阁里收着。”
暮色漫上来时,诗会己变成流动学堂。鱼玄机蹲在台阶上教盲眼绣娘识字,用炭笔在她掌心画“女”字:“这一横是地,这一竖是柱,女子立地撑天,便是这个字的意思。”李腾空背着药箱给众人发避瘟香囊,囊面上绣着新学的简化字“平”——三笔两划,写尽千年来女子的祈愿。
阿黛拉倚在栏杆上抛着金龟,忽然用胡语低唱:“火焰会熄灭,但火星会藏进风中。”林梦一接过她递来的糖块,咬开时尝到内里裹着的姜末——辛辣里带着回甘,像极了今日诗会上那个农妇写的《催租歌》。远处传来更夫“天干物燥”的喊声,她摸向袖中改良过的“青莲火折”,金属外壳上刻着刚学会的突厥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酉时三刻,诗会己近尾声。忽然有个灰衣书生闯入,甩袖抖出半卷《女戒》:“孔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尔等竟敢曲解经典!”他抬手要撕墙上诗稿,却被谢阿蛮挥袖卷住手腕。林梦一认出他是张说门生,指尖敲了敲案头的《贞观政要》:“阁下可知,长孙皇后撰《女则》时,太宗皇帝亲自作序?女子修德,从来不是囚于闺阁。”
书生涨红了脸:“那是后宫之事,岂能与朝堂混为一谈!”他踉跄退两步,撞翻了盛满花瓣水的铜盆。林梦一忽然看见他腰间玉佩——与薛王府管家的纹饰相同。鱼玄机不动声色地挡在楼梯口,袖中滑出改良版“青莲剑诀”袖箭——那是用机关术改良的女子防身暗器。
“诗会论诗,不涉其他。”林梦一将沾了水的诗稿轻轻展开,“阁下既来,不妨也作一首。”她递过的笔杆上,赫然刻着“女子亦知家国恨”七个小字。书生攥紧笔管,墨迹在宣纸上洇成墨团,突然抓起砚台砸向诗墙:“妖言惑众!”
瓷砚碎裂声中,林梦一瞥见窗外有人影闪过。她反手抽出墙上挂的三尺吴绫,挥毫写下:“胭脂染得山河碎,何似红颜举火把。”墨迹未干便掷向书生,绫缎擦过他面门,钉入廊柱发出“噗”的轻响。鱼玄机趁机扣住他脉门,从袖中搜出半片薛王府腰牌。
“带下去审问。”林梦一用茶盏压住狂跳的脉搏,目光扫过噤声的众人,“今日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诸位且看——”她抬手推窗,朱雀大街上不知何时聚起数百女子,每人手中都举着写有诗句的纱灯:“‘愿得生花笔,书尽女儿心’!”
“疼吗?”阿黛拉忽然按住她发颤的手,指尖擦过她掌心的烫痕——那是那夜抢出账册时被火星溅到的。林梦一摇头,将残稿叠成纸船放进雨水积成的浅潭:“你看,它们漂起来了。”纸船载着半阙“焚尽人间恶”的诗句,在雷鸣般的羯鼓声中驶向黎明。
暮色西合时,诗会己演变成街头论战。林梦一站在醉仙楼檐下,看着鱼玄机与几个书生辩论“女子是否可参知政事”,忽然注意到人群中有人往墙角贴告示。她挤过去时,看见“悬赏李白,捕拿归案”的黄纸被雨水泡得发皱,墨迹晕开成狰狞的黑团。
“怕么?”阿黛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指尖捏着片被雨水打湿的桃花,“薛王今早让人在教坊司放话,说你是‘青莲魔星’。”她忽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我倒觉得,这称呼不错——魔星降世,才好搅乱这摊浑水。”
醉仙楼檐角的“引凤枝”请柬被人用朱笔添了两句:“且看惊雷破夜处,万朵青莲映天明。”墨迹顺着竹片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洇成小小的旗幡,指向黎明前最浓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