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都如同昨夜的重演。
苏可霓依旧在县城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为了那个走出大山的梦想而拼尽全力。
灯光下,她瘦弱的身体伏在书桌前,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沙沙作响。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成绩突飞猛进,从乡里的小学,到县里最好的初中,再到后来那所重点高中,她始终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而我,慕小宇,则像一个忠实的“梦境导航员”,每一次感知到她入眠后那熟悉的频率波动,便会丝滑地,借助她的梦境,再次来到这个“容纳所有遗憾与不甘的维度”。
这里依旧是那片暗紫色的天空,那片龟裂的黑色焦土,和那些在绝望中游荡的半透明的人影。
钟浩轩也依旧会从那些扭曲的废墟中走出来,和我并肩坐在一起,抱着那把不知从哪个时空碎片里捡来的木吉他,轻轻弹奏着那些不成调却又带着奇异频率的乐章。
我们很少交谈,更多的时候,只是用音乐,进行着一种超越了语言的交流。
我知道,他在试图通过这些“频率”,寻找离开这个鬼地方的线索。
而小苏可霓则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好奇却又带着几分胆怯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梦中世界,和我们这两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大哥哥。
某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走到她的身边,准备用那些关于星星的谎言来驱散她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愁。
她却忽然抬起头,那双在暗紫色天幕下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眸,眨巴了两下,用一种带着几分稚气,却又异常认真的语气,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愣,随即,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语气,回答道:“我叫……慕小宇。”
“慕……小宇……”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一颗从未吃过的糖果。
这个名字,似乎就这样,深深地烙在了她那颗年幼而敏感的心上。
后来的梦境交流中,她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胆怯。
她会主动地向我讲述一些她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委屈和不公——
比如,那个酒鬼父亲以前是如何打骂她,村里的孩子又如何嘲笑她“丑八怪”、“没人要的野种”。
我便笑着对她说:“你以后啊,会变成最优秀,最可爱,最漂亮的女孩儿,我说的……”
对于她来说,这或许也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在她那颗早己被现实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心上,种下一颗关于希望和自信的种子。
又一次,当我和钟浩轩并肩坐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之上,各自拨弄着不成调的琴弦,试图从这混乱的频率中,找到一丝秩序与和谐的时候——
“你俩小子,躲这儿偷偷摸摸干啥呢?又背着你们大哥搞秘密行动?!”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身后响了起来!
我俩同时一惊,猛地转过头——
杨昭远那家伙,正双手叉腰,咧着他那标志性的大嘴,一脸“老子早就看穿你们了”的得意表情,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
“彪……彪子?!”我失声叫了出来,手中的吉他差点没拿稳。
钟浩轩也同样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是吧?你俩这什么表情?跟见了鬼似的!”杨昭远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和钟浩轩中间,然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就想来勾我的脖子,“我说踹皮,你小子最近神神秘秘的,还……还改名了?叫什么慕小宇?受不了了,这名字也太……太娘炮了吧?!”
我下意识地躲开他那只“咸猪手”,心中却充满了无数的疑问。
彪子?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我现在叫慕小宇?
这个“容纳所有遗憾与不甘的维度”,不是只有内心充满了负面情绪的灵魂才会被吸引进来么?
彪子这家伙平日里虽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但他那份乐天和洒脱,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被这种地方“囚禁”的人啊!
看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钟浩轩的遭遇?
“我说彪子,你……你咋会来这里的?”钟浩轩率先开口。
杨昭远闻言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来这儿?这不是……学校后山那个废弃的防空洞嘛?我看几个同学想进来玩,实在是忍不住,就跟进来看看热闹呗?”
防空洞?
我和钟浩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彪子的认知,显然也出现了偏差。
他把这个充满了末日废土气息的“遗憾维度”,当成了我们以前经常一起逃课去探险的那个废弃防空洞。
“那个……彪子,”钟浩轩看着他,语气平静地问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钟浩轩和杨昭远是初中同学,他知道得更多,我想他应该有办法套出一点话来。
“我?我能咋样?”杨昭远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就是……就是觉得……好像……少了点啥……”
他低下头,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眼神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少了你呗!”他忽然又抬起头,用力捶了一下钟浩轩的肩膀,咧嘴笑道,“你小子,最近死哪儿去了?李扒皮说你请了病假,我还以为你小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给我吓得!”
钟浩轩看着他那副依旧没心没肺的笑脸,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彪子,”我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
“奇怪?有啥奇怪的?”杨昭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西周那些扭曲的废墟和游荡的“遗憾”人影,又看了看我和钟浩轩那两张写满了凝重的脸,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不就是黑了点,破了点么!防空洞都这样!再说,你俩在,就算真是鬼屋,我可也不怕!”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的“彪”,那么的无所畏忌。
但我却从他那故作轻松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刻意压抑的不安。
“杨昭远,”钟浩轩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吗?”
杨昭远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他看着钟浩轩,那双总是闪烁着“彪”劲儿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微微眯了起来。
“……你啥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你难道从来没有发觉,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态度一首很不一样么?”
钟浩轩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解剖刀,试图剖开杨昭远那层坚硬的伪装。
“我……”杨昭远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那张总是挂着嬉皮笑脸的脸,此刻,却一点点地,垮了下来。
“从小到大,你是不是总是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
钟浩轩似乎在一点点地,割开那些早己结痂的伤口,“是不是总是觉得,你的热情,你的真诚,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一种……可笑的,没头没脑的……瞎起哄?”
杨昭远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咬着嘴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是不是发现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他们对你的偏见和误解?甚至还会招来更刻薄的嘲笑和更恶毒的攻击?”
“闭嘴!”杨昭远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那双总是闪烁着“彪”劲儿的眼睛,此刻却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变得通红。
“你他妈的到底想说啥?!老子咋样,关你屁事?!老子就是喜欢瞎起哄!老子就是喜欢没头没脑!老子乐意!怎么了?!碍着你们谁了?!”
他的声音,似也带着一丝深深的,绝望的哭腔。
我们都沉默了。
这些话必定会刺痛杨昭远内心最深处,那块从不轻易示人的脆弱的伤疤。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像个小太阳一样照耀着别人的彪子,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与敏感。
他的洒脱,他的热情,他的没头没脑,或许都是他为了保护自己那颗柔软的心,而不得不戴上的,坚硬的,却又无比易碎的面具。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一首都是那个被误解,被疏远,甚至被嘲笑的“异类”。
首到……拥有陪着他一起“怪异”的兄弟,他终于卸下那副沉重的面具,展现出他最真实,也最可爱的一面。
可是那天,钟浩轩的消失,以及这个世界的异常,无疑又将他重新推回了那个……孤独而冰冷的深渊。
从小到大,他始终保持这种易碎的“遗憾临界值”却随着钟浩轩的消失那个导火索,使得这个临界值,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里,让他在那场和慕清风在傍晚操场的谈心中消失,来到这个充斥着遗憾的空间。)
他害怕,他害怕再次变回那个不被理解的人。
所以,他才会用更加夸张的嬉皮笑脸,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他才会……宁愿相信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废弃防空洞,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可能更加残酷的真相。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只有杨昭远那粗重的喘息声,和那压抑不住的、细密的抽噎声,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之上,无声地回荡。
许久,许久。
杨昭远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用手心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脸上却又重新挂上了那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勉强与苦涩。
“行了行了,”他摆了摆手,语气故作轻松地说道,“说这些没用的干啥!搞这么煽情!哦没那么玻璃心!不就是没人理解么,有啥大不了!老子自己理解自己就够了!”
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那些翻滚的、暗紫色的星云状雾气,大步走去。
“喂!彪子!你去哪儿?!”我下意识地叫道。
“撒尿去!”他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依旧那么的“彪”,那么的……欠揍,“你俩继续在这儿谈情说爱吧!”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些扭曲的废墟和模糊的人影之中,像一滴水,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充满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