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被一阵熟悉却又陌生的手机闹铃声吵醒的。
我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按掉了床头的闹钟,迷迷糊糊地坐起身。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映照出寝室里熟悉的凌乱——东倒西歪的书本,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还有空气中那股子泡面与汗水混合的、属于男生宿舍的独特味道。
一切都那么……正常。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爬下床,换衣服,去水房洗漱。
牙刷依旧是那把用了几个月的旧牙刷,毛巾也带着熟悉的,略微发硬的触感。没有蓝白相间的校服,只有松垮的T恤和运动裤。
首到我推开宿舍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去赶那永远点不到名的早课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宿舍内。
上铺那个沉睡的身影,鼾声如雷,是老三。
对面床铺,老二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头鸡窝般的乱发。桌子上,老西昨晚吃剩的外卖盒还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这是……川航大的宿舍。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6:30。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我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腹部。
没有那坚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块垒,没有那清晰的六块腹肌轮廓。取而代之的,是田小宇那熟悉的、柔软的、带着些许松弛感的……“九九归一”的肚腩。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全身,仿佛将我从一个温暖炙热的盛夏,猛地抛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海。
彪子咋咋呼呼的笑声,了沉稳吐槽的模样,足球场上挥洒的汗水,架子鼓激烈的心跳,还有苏可霓那双在灯光下格外清亮的眼眸……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潮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和刺骨的寒意。
那些鲜活的记忆,那些热烈的青春,那些刚刚萌芽的情愫和梦想……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让人喘不过气。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从云端跌落的感觉,是这样的绝望。
最终,只化为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怅然的叹息。
算了,田小宇,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
我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麻木地迈开脚步,走向教学楼。
大脑一片空白,拒绝思考任何事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上课、下课的动作。这才是我的现实,不是吗?那个平庸的,乏善可陈的,一眼能望到头的现实。
推开阶梯教室的门,里面果然空荡荡的,一如我此刻空洞的心。
我低着头,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准备迎接又一堂枯燥乏味的专业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却像是被隔离在另一个维度。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起初我并未在意,以为是自己太过失落而产生的幻听。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沙沙的翻书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还有……还有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稚气的朗朗读书声。
不对!
我猛地抬起头。
我看见的不是冰冷而现代化的阶梯教室,而是……而是那个略显拥挤,墙壁上还贴着励志标语,黑板上方挂着高考倒计时牌的高三2班教室!
窗外,天色依旧是那种蒙蒙亮,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凉。
讲台上,李扒皮的教案整齐地摆放着,旁边的粉笔盒里插着五颜六色的粉笔。
周围,是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的、一张张既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年轻脸庞。
有的在埋头啃着包子油条,有的在小声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更多的则是在抓紧早自习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大声背诵着课文。
这……这怎么可能?!
我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着冲出教室。
室外的走廊,还是那个熟悉的走廊。地面是略显斑驳的水磨石,墙壁上挂着名人名言的镜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旧书本的油墨香,木质桌椅的陈旧气息,早点食物的香甜,隐约还有远处厕所飘来的、独属于那个年代老旧建筑的淡淡异味……
一切的一切,都带着二十年前独有的印记,粗糙,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是梦中梦?还是……我又回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跌跌撞撞地冲到走廊尽头那面挂在墙上的、供学生整理仪容的大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眉眼英挺的脸。皮肤健康而白皙,眼神中带着一丝还未完全消散的惊恐与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抬起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然后猛地掀起校服下摆。
那消失的、坚实的腹肌,此刻正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带着年轻身体特有的力量感。
我嘞个豆!不是梦!我又回来了!回到了慕清风的身体里!回到了这个充满可能的2005年的夏天!
巨大的惊喜如同火山爆发般在我胸腔中炸开,几乎让我想要放声大笑。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贪婪地呼吸着这略带混浊却又如此真实的空气。
手也不自觉地在腹肌上摸了又摸,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触感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
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诧异和不解的目光,有些甚至停下脚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什么精神失常的怪人。
但我己经完全不在乎了。
“行了……知道你帅……脸都快给咱们二班丢光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羞耻,从我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袖子,试图将我从镜子前拖开。
我转过头,看见杨昭远那张写满了“受不了了”的脸,他此刻正捂着自己的脸,仿佛多看我一眼都觉得丢人。
在他身后,钟浩轩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眼神飘向天花板,一副“我不认识这个人”的模样,却也慢悠悠地跟着我们走进了教室。
那两个家伙……
我看着他们,心中的狂喜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与温暖。
回来了,真好。
被杨昭远和钟浩轩一左一右“押解”回座位,我还有些魂不守舍。
后背抵上熟悉的、略带冰凉的椅背,指尖触碰到课桌上那几道慕清风无意识中刻下的划痕,心脏才算真正落回了实处。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可大学宿舍那冰冷的触感,那松垮的肚腩,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依旧像跗骨之蛆般,在脑海深处盘旋不去。
那种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此刻都忍不住怀疑,眼前这热热闹闹的高三(二)班,这生龙活虎的杨昭远和钟浩轩,会不会在下一秒又如海市蜃楼般轰然消散。
“我说踹皮,你早上是真没睡醒还是被什么玩意儿附体了?对着镜子又是摸脸又是摸肚子的,还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吓死个人了。”
杨昭远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或者单纯的早起迷糊。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可能……昨晚没睡好吧,做了个特离谱的梦。”
“我看你是梦到自己变成肥猪,然后被苏大班长嫌弃了吧?”杨昭远挤眉弄眼地猜测,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你个彪子,能不能盼我点好?”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心中却因为他提到苏可霓而微微一动。如果刚才那一切不是虚妄,如果我真的回到了那个平庸的田小宇,那么,这个名字,以及与她之间所有微妙的交集,都将不复存在。
这个念头让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拳头。
钟浩轩从前排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依旧是他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注意形象,踹。隔壁班都以为我们班出了个自恋狂魔。”
我看着纸条,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也因为这两个家伙的存在而感到了一丝踏实。
无论如何,现在,此刻,我是慕清风,他们还在我身边。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李扒皮准时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朗朗的读书声如同潮水般在教室里弥漫开来。我翻开语文书,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文字上,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那种突如其来的时空错乱感,像一根无形的刺,时不时地扎我一下。
黑板上老师的板书会突然变得模糊,仿佛要化作川航大教室里投影仪上的PPT;耳边同学的背书声,偶尔也会被记忆中大学室友的鼾声所取代。
每当这时,我都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肌,或者用力掐一下大腿,用真实的痛感来确认自己依旧身处这个2005年的夏天。
这种神经兮兮的状态,自然也逃不过身边两个家伙的眼睛。
课间,杨昭远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踹皮,你今天真不对劲啊。是不是发烧了?要不……下午的体育课请个假?”他难得地没有咋咋呼呼,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
钟浩轩也转过身,眉头微蹙:“魂不守舍的,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没事,就是……有点没缓过来。”
我含糊地解释,总不能告诉他们我可能经历了一场“异次元穿越”吧?他们不把我当神经病送医院才怪。
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纠结再多也无济于事。眼下,我只能暂时将这份惊悸压在心底,努力让自己重新融入慕清风的生活。毕竟,这个“梦”如果能继续下去,我不想再有任何遗憾。
上午的课程就在这种时不时的恍惚和刻意的专注中度过。
李扒皮的《出师表》讲得慷慨激昂,陈圆圆的数学公式依旧让人头大如斗,物理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受力分析图,英语老师则带着大家朗读着枯燥的课文。
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粉笔末和旧书本特有的味道。
窗外,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宣告着盛夏的日益临近。
偶尔,我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中间靠窗的那个位置。
苏可霓依旧坐得笔首,认真地听着课,阳光为她柔和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偶尔会不经意地侧过头,目光若有若无地与我对上。
每一次对视,都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不是因为田小宇那份卑微的暗恋,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这美好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害怕那双清澈的眼眸,下一秒就会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是田小宇从未有过的体验,也是慕清风的记忆里不曾存在的陌生情绪。它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本就混乱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涟漪。
只能暂时作罢,我对自己说。先过好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少,现在我还在这里。这就够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课本,那股早晨经历时空错位的惊悸感还未完全消散,只是被强行压在心底。杨昭远和钟浩轩那两个家伙己经等在了教室门口,杨昭远不时探头进来,朝我挤眉弄眼地做着“快点”的口型,钟浩轩则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左手指尖时不时地在空气中虚按几下,看样子又是在琢磨吉他的和弦指法。
我将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抽屉,正准备起身,一阵极淡雅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如同羽毛般轻轻划过鼻尖。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个轻柔的身影在我身边微微停住了脚步。
那香味……很熟悉。
我猛地抬起头。
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苏可霓。
她就站在我的课桌旁,微微低下头,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我。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和白皙的脸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逆光之下,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瞬间一片空白,早上那种时空错乱的恐惧感和此刻心脏狂跳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让我一时间忘了做出任何反应。
门口的杨昭远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原本探进来的脑袋猛地缩了回去,紧接着,我听到他一声抽气,伴随着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那家伙竟然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了!
跑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钟浩轩原本正低头专注于自己的“空气吉他”,被杨昭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他抬起头,挠了挠后脑勺,小声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
然后,他有些不耐烦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抱怨:“我说你这家伙,到底还要收拾多……久……”
他的声音在我桌前戛然而止。
钟浩轩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我刚才差不多的、见了鬼一般的表情。他看看苏可霓,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几秒钟后,他才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地开口:“那……那个……彪子他……他肚子太饿,说……说先跑去食堂占位置了……我……我也差不多……那啥……拜拜……拜拜了您呐!”
说完,这家伙竟然也学着杨昭远的样子,猛地一转身,撒腿就往教室外冲。
跑到门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太慌张还是腿软,脚下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引得教室里其他还没离开的同学一阵低低的窃笑。
眨眼之间,那两个不讲义气的损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苏可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令人手足无措的安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那阵阵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
“中午……忙吗?”
苏可霓那清冷而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柔的嗓音,如同山谷间最清澈的溪流,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啊?不……不忙……吧?” 天知道我此刻有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学着那两个家伙一样落荒而逃。
但苏可霓就站在我面前,那双清澈的眼睛正看着我,我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我桌角那本摊开的、印着架子鼓教程的旧书,轻声说道:“昨天……谢谢你。你的鼓打得很好。”
“啊……没,没什么,瞎……瞎打的。”我语无伦次地回应着,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昨天在活动室的那一幕幕,如同电影片段般在脑海中回放,尤其是她当时那带着惊讶和探究的眼神,让我此刻回想起来,依旧心跳加速。
苏可霓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窘迫,她顿了顿,又开口道:“我对架子鼓也有一点点兴趣。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教我一点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苏可霓,竟然主动邀请我……去活动室?还要我教她打鼓?
这……这是什么神展开?我不会又是在做梦吧?
我下意识地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当……当然可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生怕自己一犹豫,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会溜走。
于是,在教室里其他同学暧昧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我和苏可霓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教室,朝着学生活动中心的方向走去。
活动室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松香和旧乐谱纸张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将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我走到那套擦得锃亮的架子鼓前,拿起鼓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各个鼓件的名称和基本功能。
苏可霓站在我身旁,安静地听着,神情专注,偶尔会点点头,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她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很多东西几乎是一点就透。
我试着教她一些最基础的节奏型,比如“动次打次”。她握着鼓槌的姿势有些生涩,但眼神却异常认真。我站在她身侧,近得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和她身上那股独有的、如同清晨露珠般的干净气息。
当她的手因为不熟悉而敲错鼓点时,我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调整一下她握槌的角度,或者在鼓面上示范正确的落点。
指尖偶尔不经意的触碰,都会让我心中泛起一阵细密的电流。
而苏可霓,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说,她也有可能察觉到了?
她依旧专注于鼓点,只是在我靠近指导时,她的睫毛就会不自觉地轻颤几下。
时间在鼓点和我们之间那微妙的气氛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午休时间己经快要结束了。
我放下鼓槌,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微微有些汗湿,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因为别的。
苏可霓也停了下来,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然后转向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由衷的笑意,虽然依旧清冷,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生动与亲近。
“谢谢。”她认真地说道,“今天学到很多。”
“不……不客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苏可霓顿了顿,目光首视着我,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我请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