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公馆内,空气的气氛略有不对劲。
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弥漫在其中,像是某种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压力,让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里奢华的装饰、古老的魔法壁画,此刻都仿佛被这股奇异的气氛所笼罩,显得有些压抑。
联邦总统作为引路人,一踏入公馆,便敏锐地察觉到这股异样。
他毕竟也是在政治漩涡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对这种异样感有着本能的规避。
因此,在弥赛娅和威廉尚未真正照面,这丝不对劲变得浓郁之前,联邦总统早就在这丝不对劲变得浓郁之前找借口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得比来时还要匆忙。
公馆最深处,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站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联邦港口的繁华尽收眼底,阳光倾泻而入,金色的光芒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光芒之中,使得他仿佛成为了一尊被圣光雕塑的剪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周身那股难以言喻的、超然的气息。
“威廉。”弥赛娅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带着一种独有的清冷与威严。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被光芒笼罩的身影之上。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逆着光,勾勒出他修长而慵懒的轮廓。
他脸上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玩世不恭的光芒。
他向弥赛娅行了一个夸张而略带戏谑的古礼,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过于热情的弧度,那份随性与不羁,与弥赛娅周身的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啊,美丽的天国玫瑰,弥赛娅殿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如同美酒般醇厚,却又散发着一丝玩弄人心的油嘴滑舌:“请问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是想和我来一场约会吗?那么很抱歉,我……”
“你还是这么的油嘴滑舌——就算是被放逐也本性难改。”弥赛娅的声音冰冷而锋利,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威廉那带着调侃意味的问候,语气中充满了对这份浮夸的不屑。
是的,威廉之所以作为天国使者被派遣来联邦,听起来是荣耀的差遣,但其本质上其实是己经被天国所放逐。
他的祖上曾有从龙之功,在天帝登基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使得威廉的血脉中流淌着一份独特的荣光。
加之威廉本身实力也不弱,拥有着惊人的奥术天赋与战略头脑,这让他即使被放逐,也没有如同其他被放逐者那般狼狈,在联邦依然能享受极高的地位与权柄。
但无论如何,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永远也无法再回到他曾视为故土的天国,就和那些最卑微的、被剥夺一切的放逐者一模一样。
这份流放,如同一个无形的枷锁,永远将他与天国隔绝开来。
见到弥赛娅那毫不为所动的冰冷神情,威廉唇边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敛去。
他轻微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的伪装,随后,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认真,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审问的意味:“弥赛娅,你认为天国所谓的福音,真的就是所谓的幸福吗?”
所谓的“福音”,便是天国的立国之基。
那是天帝所宣扬的,也是诸神所默许的至高承诺——号称信徒将会在天国获得永恒的幸福,灵魂得以升华,远离苦痛与烦恼,享受无尽的喜乐与平静;而那些不信者,则会堕入地狱,被永恒的烈火焚烧,承受无休止的折磨。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天国的民众们,从孩童到老人,每一个行走在光辉大道上的灵魂,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满足与宁静。
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颜,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信仰与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的生活井然有序,没有纷争,没有贫困,没有忧虑,仿佛每一天都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庆典。
那里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名为“幸福”的甜美气息,让人感到舒适与安心。
但威廉却不这么认为。
他总觉得,那份看起来毫无瑕疵的幸福,那群众们发自内心的笑颜,有些诡异,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这并非寻常的怀疑,而是一种根植于首觉深处的战栗。
他曾无数次行走在天国的街道上,穿梭于那些看似祥和的集市与神圣的殿堂之间。
每一个信徒都面带微笑,他们的举止优雅而得体,声音温和而充满感激。
可正是这种完美无缺的统一性,让威廉感到不安。
他们的笑容,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弧度一致,深度相同,少了人类情感中应有的细微差别与独一无二。
那份“幸福”像是一层光洁的釉彩,覆盖在所有人的面孔上,无论遇到何种境况,那层釉彩都巍然不动。
他从未见过天国的子民流露出真正的悲伤、真实的愤怒,甚至是发自肺腑的狂喜。
他们的“快乐”是恒定的,是无波无澜的,没有剧烈的起伏,也没有深刻的挣扎。
就连孩童的玩闹,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轻柔与秩序,仿佛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呢喃,都经过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精细校准。
他们的歌声嘹亮而和谐,却听不出任何个体情感的注入,只有一种宏大而冷漠的统一。
那欢快的旋律,反而让威廉感到一股沁入骨髓的冰冷。
那份“幸福”仿佛是被强制植入的记忆,是被精心调配的魔药,而非生命自然流淌出的甘泉。
他们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明亮,却又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空洞与茫然,仿佛灵魂深处最私密、最真实的角落己被彻底抹去,只剩下被“福音”填充的完美信仰。
他们的忠诚是如此纯粹而盲目,以至于威廉有时会怀疑,那不是忠诚,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编程。
他们并非被引导向幸福,而是被塑造成了幸福的载体,被限制在某种既定的“幸福”范畴内,而任何可能打破这份完美的“不和谐”因子,都会在萌芽之前,就被“福音”的伟力所净化或抑制。
威廉曾试图深入探究,却发现每次提及那些“不合时宜”的话题,那些天国子民的眼神便会瞬间变得茫然,仿佛大脑中某个区域被瞬间清空,然后又迅速恢复到那份永恒的笑容。
他深知,这并非简单的信仰,这是一种比魔法更深奥的、对灵魂本质的掌控。
他们是“幸福”的囚徒,生活在美丽的幻象之中,却失去了选择“不幸福”的权利,失去了作为完整生灵的挣扎与成长。
“怎么?你想向我,向我这个天国的亲王,宣传你的那些异端学说吗?”弥赛娅的声音将威廉拉回现实,刻意地强调着自己的身份,“你要知道,异端会比异教徒更先上火刑架,不要忘了你为什么会成为‘天国使者’。”
弥赛娅没有理会威廉的质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而精美的玉瓶。
玉瓶通体流淌着柔和的光辉,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跳动。
她将玉瓶轻轻推向威廉,那姿态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决绝与一份近乎怜悯的邀请:“这是你最后可以回去的机会。”
言下之意,这瓶中之物,便是通往“赦免”与“回归”的最终门票。
威廉的目光落在那光华流转的玉瓶之上,瞳孔中映出那圣洁的光芒。
然而,他眼中流露出的并非渴望,而是深深的厌恶与痛楚。他太清楚这圣药的本质。
他想起了那些他曾目睹的天国子民,那些服用此药后,脸上便会浮现出的,如出一辙的、僵硬而诡异的幸福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心生寒意。
他缓缓地,却又带着一丝坚定到近乎固执的拒绝,将玉瓶推了回去:“我不需要。这不是我所追求的幸福,同时我也认为这不是诸神所赐予的福音。”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所追求的幸福,是灵魂深处真正的自由与觉醒,而不是被药物所麻痹的虚假天堂。
在他看来,那圣药不过是欺骗与麻醉,并非诸神所愿赐予的真正救赎。
“这就是幸福和福音。”弥赛娅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她看着威廉,眼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人们服下圣药可以忘却痛苦,战士们服下圣药可以更加勇猛,这不是幸福,那还有什么是幸福?”
在她看来,能消除痛苦,能激发潜能,能带来安乐与强大,这便是凡人所能企及的极致幸福,是神恩的具象化。
“我认为幸福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发自圣药的。”威廉的视线牢牢锁住弥赛娅那双冰冷的眼眸,他的声音此刻变得有些低沉,却饱含深意,带着一种对灵魂深处的拷问:“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点,或者说,你必须要比谁都明白这点。”
威廉的话语,如同利剑般精准地刺入了弥赛娅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她那原本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她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他说的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