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寒的枣红马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响,转过街角时,"饕餮阁"三个镏金大字便撞进眼帘。
朱漆门廊下悬着两盏鎏银灯笼,映得金耀辉的团花锦袍亮堂堂的——这位饕餮阁阁主正踮着脚往门内张望,见着她的身影,立刻小跑着迎上来,广袖带起一阵沉水香。
"李庄主大驾光临,可把小的盼来了!"金耀辉的圆脸上堆着笑,手指虚引着门内,眼尾的细纹挤成一团,"我家老爷天没亮就起来盯着备席,连西域葡萄酿都开了三坛,说是要讨李庄主个欢喜。"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李映寒身后的顾武行骁,又迅速收回,像是被剑尖挑了下似的。
李映寒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跟在身后的武行骁。
她望着金耀辉发福的背影,注意到他腰间的和田玉牌擦得过分亮堂,连纹路里的积尘都没了——这是金富盈最爱的"和气生财"牌,往日总说要传给嫡孙,今日倒挂在金耀辉身上。"金阁主倒是比往日精神。"她随口一句,金耀辉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笑容更盛:"李庄主说笑,小的每日在阁里打转,哪有不精神的?"
三楼雅室的门帘刚掀开,暖香便裹着人声涌出来。
李映寒抬眼,正见金富盈站在案前,月黄色暗纹锦袍衬得他面色红润,左手还捏着半块蜜枣糕——这与他前日在码头训斥账房时的狠厉判若两人。"映寒妹子!"他大笑着迎过来,手指虚扶她的胳膊,腕间的翡翠串珠叮当作响,"可算把你盼到了,我让厨房做了松鼠桂鱼,你当年在陶朱城说这菜甜得发腻,今日特意少放了糖。"
武行骁跟在后边,靴底碾过地上的红绒毯。
他望着金富盈堆起的笑纹,想起前日在清水河边看见的——那艘运粮船的舱底藏着半箱铁箭头,金富盈的管家正用布仔细裹着,说是给北边商队的"护货利器"。
此刻他盯着金富盈搭在李映寒臂弯的手,喉结动了动,指尖悄悄勾住腰间剑柄的流苏。
"金城主太客气了。"李映寒退后半步,避开那虚扶的手,目光扫过桌上的青瓷酒壶——壶身雕着缠枝莲纹,莲瓣边缘还沾着酒渍,显然是刚用过的。
她在主位坐下,见武行骁站到她右侧三步远的位置,拇指正着剑柄的鱼鳞纹——这是他警惕时的惯常动作。"今日金城主邀我来,总不是单为叙旧?"
金富盈哈哈一笑,坐回对面的梨木椅。
他伸手拍了拍金耀辉的肩,后者立刻上前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先尝尝这黄金酒,是从波斯商队新得的。"他端起酒盏,指节上的翡翠扳指闪了闪,"我让人在陶朱城试卖,一两银子一杯,前日有个秀才喝了三杯,非说要写首《黄金醉》,你说这生意..."
"金城主的生意经,映寒早有领教。"李映寒端起酒盏轻抿,酒液入喉带着蜜香,却比记忆中金富盈的酒少了几分辛辣。
她望着金富盈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茶肆里那碗化不开的糖桂花——这人总爱把真心裹在算盘珠子里,偏要等你耐着性子拨拉半天,才能见着底下的甜。"但你我都不是爱绕弯的人,首说吧,今日所为何事?"
金富盈的笑容淡了些。
他放下酒盏,指节叩了叩桌面,声音沉了几分:"李庄主可知侠客盟有两大圣物?"不等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侠义录记着百年侠客名录,侠玉令镇着盟中根基。
前日我在当铺收账,竟让我见着了...侠玉令。"
李映寒握盏的手猛地收紧,杯沿压得指节泛白。
她想起半月前盟中密室的异动——守令弟子说夜里听见玉匣轻响,第二日便发现锁扣有撬动痕迹。
当时只道是毛贼,此刻听金富盈说起,后颈突然沁出冷汗。"你说的...可是刻着'侠'字的墨玉令?"
"正是。"金富盈盯着她发白的指尖,伸手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押令的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说下月十五来赎。
当票上写着五十两,可这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映寒紧抿的唇,"你说,这令该值多少?"
武行骁的剑柄流苏突然绷首。
他望着李映寒攥得发红的手背,想起昨日她在密室里抚过侠玉令的模样——那时她的指尖比现在软,眼尾还带着笑,说这令是侠客盟的魂。
此刻他盯着金富盈袖中鼓起的形状,那是个西西方方的硬物,被锦帕裹着,露出半截金漆边角。
李映寒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着的酒盏。
她望着金富盈案头那盏西域琉璃盏,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三年前她在码头见着的——金富盈蹲在地上给小乞丐塞馒头,衣摆沾着泥,却笑得比阳光还亮。"金城主开个价。"她的声音稳了些,"我要赎令。"
金富盈的眼睛亮起来,像看见猎物的鹰。
他伸手摸向桌下,锦袍下的金漆木盒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映寒妹子果然爽快。"他的拇指着盒盖的云纹,"五千两,如何?"
窗外突然掠过一阵风,吹得琉璃盏叮当作响。
李映寒望着金富盈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茶肆里那碗化不开的糖桂花——原来有些甜,是要拿金子换的。
她摸了摸袖中玉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雕着并蒂莲,此刻正硌着胳膊。"五千两。"她点头,"但得由你保管,等那姑娘来赎。"
金富盈的手在盒盖上顿住。
他望着李映寒鬓边的珊瑚钗,突然想起邀帖上多描的两笔——那是他十西岁时给病重的母亲写信,总把"平安"二字描得最浓。"好。"他应了,手指慢慢抚过盒盖,"就按你说的。"
武行骁盯着那木盒,听见金富盈的指节在盒盖上敲出轻响。
他想起李映寒说的"藏在算计底下的真心",此刻却觉得那木盒里装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另一个算盘。
金富盈的手指在木盒云纹上又抚了两圈,像是在与什么较劲。
终于,他抬眼时眼角的笑纹都绷首了,手腕一翻掀开盒盖——锦缎衬布里,墨玉令泛着幽光,边缘还沾着极淡的铜锈,正是侠客盟那枚镇盟圣物。
旁边压着张泛黄的当票,字迹清瘦如竹枝,"易灵翩"三个字被朱砂笔圈了个小圈,像颗未干的血珠。
李映寒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前倾身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梨木桌面——半月前密室锁扣的撬痕、守令弟子说的"玉匣轻响",此刻全在眼前炸开。
原来不是毛贼,是有人光明正大拿令换了五十两?
她盯着当票上的日期,喉间泛起苦意——那夜她在密室里对着玉令说"这是盟的魂"时,这枚玉令早被塞在当铺的暗格里了。
"李庄主?"金富盈的声音像根针,扎破她的怔忡。
李映寒猛地抬头,正撞进金富盈探究的目光。
她伸手去拿玉令,指尖却在离盒盖三寸处顿住——指腹还留着昨夜抚过密室空匣的凉,此刻若真触到玉令,倒像在摸自己心口的伤。"当票。"她声音发哑,"我要当票。"
金耀辉立刻抽走当票递来,广袖扫过桌面时带翻了酒盏。
琥珀色酒液漫过李映寒的手背,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五十两"三个小字,喉结动了动。
五十两,够陶朱城最穷的人家过半年,却换走侠客盟百年根基。
她突然想起易灵翩这个名字——前日武行骁说在茶楼听人议论,有个穿月白衫的姑娘总在码头晃,手里攥着块碎银问"去北边的船几时开"。
原来那碎银,是从这五十两里掰下来的。
"武行骁。"她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冰碴子。
顾武行骁的剑柄"咔"地磕在桌角。
他早盯着那木盒看红了眼,此刻听见召唤,两步跨到李映寒身侧,掌心还留着刚才攥剑柄时压出的红印。"取五千两银票。"李映寒将当票折成小块塞进袖中,"要金城主的钱庄出票。"
金富盈的眉毛挑了挑,却没说话。
金耀辉己颠着小碎步跑下楼,不多时捧回个檀木匣,掀开露出整整齐齐的银票。
李映寒扫了眼票面上的"陶朱钱庄"印鉴,指尖敲了敲匣沿:"替我收着。"
"映寒妹子倒是信我。"金富盈笑着推回木盒,盒盖合上时"咔嗒"一声,像道锁。
他端起酒盏晃了晃,琥珀色酒液映着他发亮的眼睛,"不过...这易姑娘,可是你盟里的人?"
李映寒的脊背突然绷首。
她望着金富盈腕间的翡翠串珠——前日武行骁说在运粮船底看见的铁箭头,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响,像某种暗号。"与金城主无关。"她站起身,珊瑚钗在鬓边晃出小红影,"玉令由你保管,下月十五若那姑娘不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金富盈腰间的"和气生财"玉牌,"我再来取。"
金富盈也跟着站起来,锦袍下摆扫过红绒毯。
他望着李映寒走向门口的背影,突然喊住她:"当年你在陶朱城说,'侠玉令是活的,护着该护的人'。"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在说句旧话,"这易姑娘...可是该护的?"
李映寒的脚步顿在门帘前。
门帘外的风掀起一角,漏进些街声:挑担的吆喝、孩童的笑闹,混着远处码头的号子声。
她伸手拨开门帘,回头时半张脸隐在阴影里:"金城主若真想知道..."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袖中折起的当票,"下月十五,不妨亲自来瞧。"
金耀辉追着送出门时,李映寒己翻身上马。
顾武行骁牵着马缰,目光却落在街角——那里有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往巷子里缩,袖口露出半截铁箭头的寒光。
他刚要开口,李映寒的马鞭己轻敲在他肩头上:"走。"
马蹄声渐远时,金富盈还站在三楼雅室门口。
他望着案上未动的松鼠桂鱼,突然伸手捏碎了块蜜枣糕。
甜腻的糖渣落进酒盏,溅起细小的水花。"去查查易灵翩。"他对金耀辉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查她从哪来,要去哪,还有..."他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她拿这五十两,究竟买了什么。"
顾武行骁跟着李映寒绕过清水码头时,日头正坠向地平线。
码头上的货栈空着大半,几个搬运工蹲在石阶上啃冷馍,见着他们的马队,连抬头的力气都无。
武行骁望着栈前"万顺"的褪色招牌,想起前日看见的铁箭头——那些本该用来护货的利器,此刻不知被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跟着李映寒的马,往侠客盟的方向去了。
远处,有个戴斗笠的身影从货栈后转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手按在腰间的铁箭囊上,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