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寒望着易灵翩逐渐远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巷口的酒旗被风卷起半角,露出"饕餮阁"三个鎏金大字——那是金富盈刚换的新旗,说是要镇镇今日被扫了的兴头。
他终究没忍住,提步追上去,青衫下摆擦过墙根的野菊,带起几星细碎的黄。
"易姑娘留步。"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了檐角的麻雀,"金老板那人...毛躁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易灵翩脚步微顿。
日头落进巷口的老槐树后,阴影漫过她的鞋尖,将绣着缠枝莲的鞋面染成青灰。
她侧过脸,见李映寒的影子斜斜叠在她脚边,像片被揉皱的云:"李庄主不必替他开解,我倒觉得他的暴躁...不太真。"
"不太真?"李映寒眉峰微挑,袖中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牌。
那玉牌里藏着的丹方边角有些毛糙,刺得他掌心发痒。
易灵翩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
这双手曾在虚拟空间里捏过手术刀,此刻却能清晰感知到半丈外李映寒血管里血液流动的轻响——"他耳后血管跳得比说话声还快,可脖颈处的血脉却压得很稳。"她抬眼时目光穿过李映寒肩头,落在巷口摇晃的酒旗上,"就像...故意要让人看见他在生气。"
李映寒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后巷,那个塞给他丹方的月白衫子姑娘,也是这样,说话时总望着他身后的某一点,仿佛那里藏着比他更重要的秘密。"这..."他喉间发紧,指尖掐进玉牌边缘,"这是...什么功夫?"
"或许是我天生异感。"易灵翩没接他的问题,转身往饕餮阁走。
青石板被晒了整日的余温透过鞋底传来,倒比李映寒灼热的目光好受些。
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跟了上来——原主与他的纠葛暂且不论,至少此刻,这个总把关切写在眼底的男人,不会害她。
楼上雅间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金富盈的大嗓门先撞了出来:"李庄主!
可算把您请上来了!
我让厨子重新备了酒菜,您可得替我评评理——"他看见易灵翩跟在李映寒身后,胖脸上的笑僵了僵,又堆得更厚,"易姑娘也来坐!
咱饕餮阁的菜,就爱听首话!"
八仙桌上摆着七碟八盏,琥珀色的桂花糕在暮色里泛着油光,红焖蹄髈的浓汁正顺着瓷盘边沿往下淌。
易灵翩刚坐下,金富盈便夹了块蹄髈推到她面前:"这道'鸿运当头',您尝尝?
我特意让厨子多煨了半个时辰。"
易灵翩用银筷戳了戳蹄髈。
肉皮颤巍巍的,却没颤出半分弹性。
她抬眼时正撞进金富盈发亮的小眼睛里——那目光太急切,倒像在等她夸什么。"肉煨过了。"她实话实说,"火候过足,筋膜都化了,吃着只剩软,没了嚼劲。"
金富盈的胖脸"唰"地涨成猪肝色。
他抄起酒壶的手顿在半空,酒液溅出来,在桌布上洇开团暗黄的渍:"那...那桂花糕呢?
我新调的糖霜!"
易灵翩拈起块桂花糕。
糖霜粘在指腹上,甜得发齁,却盖不住底下米糕的酸气:"糖放多了。"她将糕点放回碟中,"米浆发过了夜,有些馊味。"
雅间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孙逸痕斜倚在雕花隔断后,折扇"啪"地收拢,敲着石桌笑出声:"金老板,我早说你这'饕餮阁'该换个掌勺的——怎么着,还不服?"
金富盈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猛地灌了口茶,瓷杯磕在桌上发出脆响:"易姑娘好口腹!
那我倒要请教,这黄金酒——"他抄起桌上那坛封着金箔的酒,"您可敢尝?"
酒坛刚打开,一股浓烈的焦香便撞进易灵翩鼻端。
那香气里裹着麦香、松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锈味——像极了楚启云实验室里,那瓶他总说"等项目结束就开"的陈酿。
她喉结动了动,伸手接过金富盈递来的酒盏:"有何不敢?"
第一杯酒入口时,易灵翩的睫毛颤了颤。
辛辣从舌尖窜到天灵盖,却在喉间化开一团暖,像有人用热毛巾捂住了她冰凉的胃。
第二杯下肚,她看见李映寒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第三杯饮尽,孙逸痕的折扇停在半空,扇骨上的描金牡丹被震得簌簌落粉。
"这...这不可能!"金富盈的酒壶"当啷"掉在地上。
黄金酒是他花大价钱从西域运来的,寻常人喝半盏便要醉得找不着北,眼前这姑娘连饮三杯,双颊竟只浮起层淡粉,眼底清明得像未被污染的山涧。
易灵翩望着空了的酒盏,指尖无意识地着杯沿。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晚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月白中衣的褶皱——和昨日后巷那个塞丹方的姑娘,连衣料的纹路都像。
她抬眼看向酒坛,坛口的金箔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在诱她再斟一杯。
李映寒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日在后巷,那个姑娘也是这样望着他手中的丹方,目光里燃着团火,仿佛要把什么烧穿。
他刚要开口,便听见易灵翩低低说了句:"再倒一杯。"
酒坛被拿起时,金富盈的呼吸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望着易灵翩执杯的手稳得像块玉,突然想起楼下账房里,那张被烧了半角的收据——终南山墨锭的封条,确实是姜黄色。
而此刻,易灵翩杯中的酒液泛着金红,像极了孙逸痕方才说的"朱红"。
晚风卷着松烟墨香涌进雅间。
易灵翩的酒杯轻轻碰在坛口,发出清越的响。
这声音里,藏着比黄金酒更烈的东西,正顺着众人的脊梁骨往上爬——谁都没注意到,她袖中那张焦黑的收据,不知何时己被捏成了碎片。
第七杯酒液滑入喉管时,易灵翩的指尖在杯沿顿了顿。
黄金酒的焦香里那丝血锈味突然变得清晰,像根细针轻轻挑开记忆的缝——楚启云实验室的酒柜最上层,确实有坛封着金箔的陈酿,他总说等"意识迁移"项目通过审查那日开。
此刻喉间翻涌的暖意,与她在虚拟空间被数据洪流冲刷时,系统自动注入的神经镇定剂,竟有几分相似的灼烧感。
"第七杯了!"金富盈的胖手拍在桌沿,震得桂花糕碟跳了跳,"这酒坊说三盏醉好汉,五盏倒魁首,您这......"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盯着易灵翩依然清亮的眼睛,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孙逸痕的折扇"唰"地展开,描金牡丹在烛火下晃出一片碎金:"金老板莫不是心疼酒钱?"他倾身向前,乌木扇骨点着易灵翩空了的酒盏,"易姑娘这量,怕不是酒仙转世。"话音未落,他忽然眯起眼,盯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焦黑纸角——那纹路像极了城主府密档里,记载"灵觉者"特征的残页。
李映寒的玉牌在掌心硌出红印。
他望着易灵翩泛着淡粉的耳尖,想起昨日后巷那姑娘塞给他丹方时,也是这般微烫的温度。"易姑娘......"他刚开口,便被孙逸痕截断。
"不如随我回城主府?"孙逸痕的折扇敲了敲自己腰间的鎏金腰牌,"我那藏酒阁有西域葡萄酿,比这黄金酒醇上三倍。"他说"藏酒阁"时尾音轻挑,眼尾扫过李映寒腰间的玉牌——那是青岚山庄的信物,而青岚山庄的丹方,最近总与"灵觉者"的传闻搅在一起。
李映寒的指节抵在桌下,指腹蹭过玉牌暗格的机关:"在下正想与易姑娘谈些旧事。"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青岚山庄的茶,倒比城主府的酒更养人。"
金富盈的胖脸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突然拍桌站起来:"合着我饕餮阁成你们的跳板了?"他的酒壶"当啷"撞在椅背上,"易姑娘是我请的客,要走也得......"
"金老板。"易灵翩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比酒气还轻,却像根细弦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众人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己攥住了袖中那团焦黑的收据,指节因用力泛白,"我有些倦了。"
话音刚落,她的头便轻轻磕在桌角。
孙逸痕眼疾手快托住她后颈,掌心触到一片沁凉——这温度不似醉酒,倒像......他想起密档里"灵觉者"的异状:意识过载时会陷入浅眠,以保护神经。
李映寒霍地站起,青衫带翻了茶盏:"她......"
"醉了。"孙逸痕将易灵翩打横抱起,她的发尾扫过他的下颌,带着松烟墨的淡香,"我送她回城主府歇着。"他望向李映寒时眉峰微挑,"青岚山庄的事,明日再谈不迟。"
李映寒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缓缓放下。
他望着孙逸痕臂弯里沉睡的易灵翩,喉结动了动——昨日后巷那姑娘说"丹方需灵觉者引"时,也是这般毫无防备的睡颜。
或许,城主府的防护,比青岚山庄的药更安全。
金富盈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胖脚在地上碾出个浅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酒壶,壶底压着半片烧残的收据,姜黄色封条上"终南山墨锭"几个字还剩半撇——这与孙逸痕方才说的"朱红",与易灵翩袖中的焦纸,与青岚山庄的丹方......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将收据塞进怀里,对着空了的雅间嘟囔:"这潭水,深着呢......"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巷口的老槐。
易灵翩在颠簸中皱了皱眉,睫毛颤得像被风掀动的蝶翼。
孙逸痕将她往怀里拢了拢,车帘外的月光漏进来,照亮她半张脸——那是张与昨日后巷姑娘截然不同的容颜,却又像被同一片月光洗过,连眉心的朱砂痣,都带着相似的灼意。
李映寒骑马走在马车旁,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易灵翩脸上。
他摸了摸腰间玉牌,暗格里的丹方边角刺得掌心发痒——或许,明日该把"引灵丹"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马车拐过街角时,易灵翩的指尖无意识地勾住了孙逸痕的衣襟。
她的呼吸轻得像片羽毛,在睡梦中呢喃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声揉碎,只余下"楚......"字的尾音,散在夜雾里。
城主府的朱漆大门在前方投下阴影。
孙逸痕低头看了眼怀中人,又抬头望了望门楼上的灯笼——那灯笼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扎着双髻的小身影,正扒着门框踮脚张望,绣着小团花的裙角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