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后窗的月光漏进砖缝,像撒了把碎银。
玉灵秀把木勺往瓦罐里一摔,溅起的燕窝粥沾在青布围裙上,洇出块浑浊的斑:“这易姑娘倒金贵,三不五时要这要那。前日要莲子羹,昨日要茯苓膏,今儿又指名道姓要双份桂花蜜的燕窝——”
“噤声!”宁芷馨赶紧捂住她的嘴,眼角扫过灶台上的沙漏。
子时还差一刻,可城主府的规矩,主子交代的事半分错不得。
她弯腰把木勺捡起来,用帕子仔细擦净,“小姐疼她是情分,咱们当差的做好本分便罢。”
玉灵秀甩开她的手,指甲在案几上掐出白印:“你当我看不出?那易姑娘不过是个外客,偏生小姐把她捧得比嫡亲姐妹还金贵。昨儿我给小姐送参茶,亲眼见她把小姐最爱的翡翠镯子塞人手里——”
“玉灵秀!”宁芷馨声调陡然拔高,腕上银镯撞出脆响。
她瞥向墙上挂的“勤谨”木牌,那是老夫人当年亲手写的,“主子的事轮得着咱们嚼舌根?还不快把桂花蜜拿来?”
玉灵秀哼了声,踢开脚边的柴堆去取蜜罐。
灶火映得她耳尖通红,像要烧起来。
子时一刻的更声刚落,宁芷馨端着描金漆碗,玉灵秀举着琉璃灯,两人穿过紫藤花架往易灵翩的院子去。
夜风卷着落花扑在灯纸上,映得那碗燕窝浮着层碎金般的桂花。
“叩叩。”宁芷馨轻敲房门。
“进来。”易灵翩的声音带着些倦意。
她倚在床头,帕子半搭在膝头,小太阳的针脚在月光下泛着毛边。
“小姐交代送的燕窝粥。”宁芷馨把碗放在案上,“加了双份桂花蜜。”
易灵翩望着碗里漾开的蜜色,喉间忽然发紧。
她想起孙芷萌刚才攥着帕子跑走时,发辫上的绢花在风里一颠一颠,像只急着报信的雀儿。
“芷萌可睡下了?”她伸手摸向碗沿,触手温凉,“这粥熬了小半个时辰吧?”
玉灵秀翻了个白眼,指尖蹭过灯芯:“小姐哪里睡得着,方才还在房里数你给的金枣——”
“玉灵秀!”宁芷馨狠狠踩了她一脚,赔着笑对易灵翩道,“小姐素来贪甜,许是等不及要听姑娘用膳的消息。”
易灵翩的手指在帕子上绞出个结。
楚启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虚拟空间的善意,可能是程序写好的糖衣。”可方才孙芷萌塞给她金枣时,掌心的温度比实验室的恒温箱还烫。
她望着案上的燕窝,忽然想起孙芷萌抱着帕子跑走时,帕角的歪兔子被月光照得发亮——那帕子本是装点心的,如今空了,倒像被掏走块心。
“把这粥端回去给芷萌吧。”她突然开口,“我夜里吃不得甜,倒是她总喊饿。”
宁芷馨的手顿在半空。
玉灵秀的灯芯“滋”地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疼得她倒抽冷气:“易姑娘这是——”
“我吃不完。”易灵翩扯出个笑,指尖抚过碗沿的缠枝莲纹,“省得放凉了糟蹋。”
宁芷馨低头应了声“是”,却见玉灵秀咬着嘴唇瞪她,眼尾吊得像把刀。
两人捧着碗退出门时,易灵翩听见玉灵秀小声嘀咕:“装什么菩萨心肠……”
更声敲过三更时,孙芷萌的院子炸了锅。
“阿姐!阿姐!”小丫鬟的尖叫刺破夜色,“小姐吐了!”
易灵翩披着外衣冲过去时,孙芷萌正蜷缩在床角,额发沾着冷汗,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上全是酸腐的呕吐物。
孙逸痕攥着她的手首发抖,指节白得像骨瓷:“快请葛大夫!快!”
葛云洲背着药箱冲进房时,孙芷萌正攥着床头的银唾盂,又呕出几口酸水。
他搭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皱着眉道:“像是饮食积滞,胃里寒邪犯了。需得用温粥养着,再配几味理气的药。”
“要什么粥?我这就去厨房——”孙逸痕转身要走,却被宁芷馨拦住。
她捧着方才易灵翩退回的燕窝粥,碗上还捂着层棉帕:“这是易姑娘让退回的燕窝,温着没凉。大夫看能给小姐用么?”
葛云洲掀开棉帕嗅了嗅,点头道:“燕窝性平,加了桂花蜜正能暖胃。正好。”
宁芷馨应了声,却没立刻退下。
她望着易灵翩站在床角的影子,手指无意识绞着帕子——易姑娘退回燕窝时,偏巧小姐就吃出问题,这巧合是不是太巧了?
易灵翩望着孙芷萌皱成包子的小脸,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她想起方才退回燕窝时,玉灵秀眼里的怨怼;想起孙芷萌塞给她金枣时,说“留着垫垫肚子”;想起楚启云说“因果真实”时,月光漫过他白大褂的样子。
“易姐姐。”孙芷萌突然伸出汗津津的手,“金枣……甜。”
易灵翩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湿得人发慌。
她望着案上那半颗金枣,突然想起前几日孙芷萌说“陆厨娘特意送来的”——陆厨娘?
她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后半夜的风卷着紫藤花打在窗纸上。
易灵翩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浮动的花影,帕子上的小太阳被她攥得皱巴巴。
孙芷萌呕吐时的呻吟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她翻了个身,月光正落在床头的金枣上,那蜜渍的表皮泛着不真实的亮,像滴凝固的血。
隔壁院子里,陆清悦缩在廊下的阴影里。
她望着孙芷萌房里晃动的灯影,手心里的点心配料袋被攥得发皱。
方才听见丫鬟说小姐上吐下泻时,她差点咬碎了牙——原是要给易灵翩的“补药”,怎的就进了孙芷萌的肚子?
更声敲过五更,陆清悦摸黑回到厨房。
灶台上的蜜罐敞着口,月光漏进去,照见罐底沉着些细碎的褐色粉末。
她盯着那粉末,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蜜罐灌了一口。
甜腻的蜜浆混着药粉滑进喉咙,她抹了把嘴,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轻声道:“这药……该是治积食的吧?”
陆清悦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五更天的风裹着潮气从后窗灌进来,她缩在厨房门后,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撞在砖墙上。
方才在廊下躲了半宿,孙芷萌房里的灯影晃得她眼疼——原是给易灵翩备的"补药",怎么就进了那小祖宗的肚子?
她攥紧袖中皱巴巴的配料袋,袋角的碎末蹭得手腕发痒,那是她昨儿半夜偷偷混进桂花蜜的消积散——说是消积,实则加了三倍量的巴豆霜,本想让易灵翩上吐下泻闹个两日,叫她在城主府失了体面。
灶台上的蜜罐敞着口,月光漏进去,正照见罐底沉着的褐色粉末。
陆清悦的喉咙突然发紧,她踉跄两步扑过去,指尖刚要碰到蜜罐边沿又触电般缩回——若孙逸痕派人查起来,这蜜罐里的药粉就是铁证。
"啪嗒。"她的膝盖磕在灶台上,疼得眼眶发酸。
后厨的铜漏壶在角落里滴着水,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神经上。
她猛地抓起蜜罐,蜜浆混着药粉的甜腥气窜进鼻腔,喉结动了动,仰头灌了一大口。
甜腻的蜜浆裹着苦涩的药粉滑进喉咙,陆清悦的胃立刻翻涌起来。
她扶着灶台干呕,嘴角沾着亮晶晶的蜜丝,却仍攥着蜜罐往嘴里送。"治积食的..."她咬着牙重复白天的谎话,"治积食的..."可巴豆霜的灼痛己经顺着食道烧进胃里,她分明看见孙芷萌蜷在床角呕吐的模样,此刻正轮到自己——但总比被孙逸痕的家法抽得皮开肉绽强。
"哐当"一声,蜜罐砸在青石板上,裂成几片。
陆清悦瘫坐在地上,看着蜜浆混着药粉在砖缝里蜿蜒,像条泛着油光的毒蛇。
她摸出袖中皱巴巴的帕子擦嘴,帕角绣的并蒂莲被蜜浆浸得透湿,那是孙芷萌赏的——多可笑,她方才还想着等易灵翩出丑,就能求小姐把那对翡翠耳坠赏给自己。
"陆厨娘?"
门外突然传来小丫鬟的声音。
陆清悦浑身一僵,慌忙扯过围裙盖住地上的蜜渍。
门轴"吱呀"一响,宁芷馨端着空药碗探进头来,鬓角的珠花在晨光里闪了闪:"葛大夫说要新熬的小米粥,小姐醒了正喊饿呢。"
陆清悦扶着灶台站起来,膝盖的淤青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望着宁芷馨身后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易灵翩房里那半颗金枣——定是那女人故意把燕窝退回来,才害她的计划歪了道!
她攥紧围裙,指甲缝里还沾着蜜浆,声音却甜得发腻:"这就去熬。"
宁芷馨走后,陆清悦盯着案上泡米的木盆,水面浮着层细沫,像极了孙芷萌呕吐物里的黏液。
她抄起木勺狠狠搅了两下,米粒撞在盆沿发出脆响:"易灵翩..."她咬着后槽牙,"你既爱当菩萨,那就替她受更多苦!"
东厢房里,孙逸痕守在孙芷萌床前,眼底的青黑比墨还重。
他攥着妹妹的手,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针孔——葛大夫说吐得太狠,得扎针补液。"阿姐..."孙芷萌迷迷糊糊哼了声,睫毛上还挂着泪,"金枣...甜。"
"睡吧,阿姐在。"孙逸痕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哑得像砂纸。
窗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是宁芷馨端着粥来了。
他抬头时,正看见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两鬓的碎发沾着汗,活像熬了半宿的守灵人。
"城主。"宁芷馨放下粥碗,犹豫着开口,"您从前日晌午到现在都没合眼...要不回房歇半个时辰?"
孙逸痕的手指在床沿叩了两下,目光落在孙芷萌皱成小团的眉头间。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不困",可喉间突然泛起酸意——是饿的,也是累的。
院外的紫藤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落英扑在窗纸上,像极了孙芷萌发辫上那朵绢花。
"也好。"他站起身,锦袍下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风,"我去去就回。"
孙逸痕掀开门帘时,晨雾正漫过廊下的青石阶。
他踩着露水往主院走,耳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是陆清悦的厨房方向。
可他太困了,只当是麻雀啄食,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