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晨光慷慨地流淌在餐厅里，跳跃在光洁的餐具上，也温柔地包裹着那只被递到沈知微面前的、磨损得厉害的旧棒球手套。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胶质。沈知微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也望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旧手套。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巨大困惑和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暖流冲击后的茫然无措。
手套静静地躺在沈聿白宽大的掌心里。深棕色的皮革被时光打磨得发亮，边缘起了毛，缝线泛着深沉的黑色，指套部分因为长期抓握而留下了清晰的凹陷痕迹。它像一个沉默的、饱经风霜的见证者，带着遥远过去的尘土气息和阳光的温度。
沈聿白维持着递出的姿势。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女儿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沉沉地落在女儿头顶那顶被自己亲手扶正的深蓝色棒球帽上，落在帽檐边缘那个磨损模糊的棒球和球棒刺绣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浓的墨汁，翻涌着过往的碎片、冰冷的现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般的沉重。
王姨抱着沈砚舟，屏住了呼吸。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安分地趴在王姨肩头，大眼睛好奇地在爸爸、姐姐和那只旧手套之间转动。
沉默在蔓延。
沈知微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伸出那只没有抱着兔子玩偶的小手。白嫩的小手，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微微颤抖着，一点点靠近那只躺在父亲掌心、显得格外巨大的旧手套。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粗糙的皮革。
冰冷的、带着岁月尘埃的触感传来。她的小手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却没有缩回去。她抬起大眼睛，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最本真的探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沈聿白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得到了这无声的默许，沈知微的胆子似乎大了一点。她的小手再次探出，这次，整个小小的手掌都覆盖在了那只旧手套粗粝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太短太小，根本无法像戴手套那样伸进指套里。她只是用掌心，笨拙地、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轻轻抚摸着那磨损的皮革纹理，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印记。
她的小脸上，困惑渐渐被一种专注的好奇取代。她低下头，小脑袋几乎要埋进那只旧手套里，用鼻子轻轻嗅了嗅。皮革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尘土味，萦绕在鼻尖。
“硬硬的……”她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分享一个重大的发现。
沈聿白依旧沉默。但递着手套的指关节，似乎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丝。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他看着女儿小小的手笨拙地抚摸着他过去的“武器”，看着她像只探索新世界的小兽般好奇地嗅着那尘封的气息。冰冷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这纯真的触碰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就在这时，沈知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她的小手摸索着手套的腕口内侧——那里，皮革被翻折过来，用结实的线缝着。就在那缝线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然也绣着一个图案！
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磨损得几乎要消失的刺绣图案！
和哥哥那顶棒球帽侧边的一模一样！
一个小小的棒球，旁边交叉着一根小小的球棒！
“啊！”沈知微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喜的轻呼！她猛地抬起头，大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宝藏！她指着手套内侧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图案，又急切地抬起小手，指向自己头顶那顶深蓝色棒球帽侧边的相同图案，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看！一样！和哥哥的帽子！一样！”
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充满了发现秘密的巨大喜悦！那份因为哥哥逃跑而产生的委屈和困惑，瞬间被这意外的发现冲散了！
沈聿白的目光，顺着女儿小小的手指，落在手套内侧那个早己被遗忘、几乎磨平的白色刺绣上。又缓缓抬起，落在女儿头顶棒球帽侧边同样模糊的图案上。
两个小小的、磨损的棒球和球棒。
一个在手套内侧，承载着父亲早己尘封的、或许也带着阳光温度的“过去”。
一个在帽檐边缘，连接着儿子别扭生硬、却笨拙递出的“现在”。
它们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隔阂，在此刻，在女儿惊喜的发现中，被一根无形的线悄然连接起来。
沈聿白那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无声地碎裂了。那是一种坚冰被凿开第一道裂缝的声响。他维持着递手套的姿势，看着女儿因发现“秘密”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她头顶那顶承载着儿子心意的帽子……那层冰冷的、隔绝一切的外壳，仿佛被这意外的连接和女儿纯粹的喜悦，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那只托着旧手套的大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将手套……向前又送了一分。动作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
沈知微似乎完全被这相同的图案吸引了。她不再满足于只是抚摸手背。她尝试着，用两只小手一起，有些笨拙地想要将那只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旧手套“戴”在自己的小手上。她努力地将自己的小手往那空荡的指套里塞，小小的手指在宽大的空间里徒劳地摸索着，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那样子，像一只试图钻进大人手套里取暖的小猫，充满了稚拙的可爱。
“太大了……”她嘟着小嘴，有些懊恼，却依旧不肯放弃，执着地摆弄着那只巨大的手套，试图让它“听话”。
沈聿白看着女儿笨拙而专注的动作，看着那只属于他遥远过去的旧物，在女儿小小的手里变成了一个新奇的大玩具。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片沉寂的潭水，似乎悄然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之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过往被触及的钝痛？是冰冷现实被纯真入侵的茫然？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极其细微的暖意？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将那只旧手套，留在了女儿小小的、努力摆弄着的双手中。
他没有再看女儿，也没有看那只手套。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回主位，重新拿起那份摊开的财经报纸。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无声的连接从未发生。
然而，餐厅里弥漫的气氛，却己经悄然改变。
阳光更加明亮地洒落。
沈知微抱着那只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旧手套，小脸上洋溢着发现“秘密”和拥有“新玩具”的巨大满足。她不再尝试戴上它，而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和她的兔子玩偶一起，像是拥有了两件稀世珍宝。她时不时低头看看手套内侧那个模糊的图案，又摸摸头顶帽子上相同的刺绣，大眼睛弯成了幸福的月牙。
王姨抱着沈砚舟，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而主位上，那个沉默看报的男人，周身那层冰冷的隔膜似乎并未完全消失，但阳光落在他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上，却仿佛不再那么刺眼和疏离。
一只手套。
一顶帽子。
两个磨损的、相同的旧日印记。
在女儿惊喜的发现中，在父亲无声的托付里。
冰冷的时光裂痕之下，属于“过去”的尘埃，被小心翼翼地拂开。
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正悄然注入这尘埃落定后的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