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断白蘋洲》
一、梳洗罢
卯时的雾气尚未散尽,江水裹着寒意漫过窗棂。白小蘋对镜端坐,指尖拂过妆匣中最后一支银簪,缓缓插入云鬓。镜中人胭脂匀面,螺子黛勾出远山眉的弧度,唇上一点朱红似初绽的芍药,唯有眼底那簇暗火,灼灼烧着,映得铜镜都晕开暖色。
“娘子,药煎好了。”丫鬟阿萝捧着药盅立在珠帘外,药气苦涩,混着晨风在屋内盘桓。
“倒了吧。”白小蘋推开雕花木窗,江风霎时灌满衣袖,“今日有船来,他乘的是辰时的官船。”
阿萝欲言又止,终是垂首退下。
白小蘋望向窗外。江洲上白蘋花己谢尽,唯余层层叠叠的蘋叶浮于水面,如千万颗青碧的心脏随波起伏。她记得去年今日,裴琅一身银甲立在蘋花深处,指尖拂过她鬓边落花:“待新蘋白时,我必归。”彼时朝霞熔金,他眸中映着江涛,也映着她含泪的笑靥。
辰时的钟声遥遥传来。她攥紧袖中玉扣——那是他临行前从护心镜上拆下的,棱角早己被得温润如玉。
二、独倚望江楼
望江楼踞于临崖高台,十二重朱漆阑干浸透百年江风。白小蘋倚栏时,雾霭正被初阳撕开裂缝,碎金般的光泼在江面,千点浮光跃动如星子。楼下早市喧腾,鱼贩的吆喝、茶肆的蒸雾、货郎的铜锣声搅作一团,她却只听见自己胸腔里的擂鼓声——每有帆影自天际浮现,那鼓点便震得指尖发麻。
“玄色旌旗,银鳞甲胄……”她喃喃自语,目光锁住每一艘破浪而来的船。可商船帆布补丁累累,渔舟舱尾晾晒破网,甚至一艘官船靠岸,跳板落处却钻出油头粉面的绸缎商贾。
日影渐毒。卖茶老妪拄杖蹭上楼板,粗陶碗盛着薄荷水递来:“娘子又空等一日?”见她不语,老妪枯手搭上栏杆,“上月漕帮汉子说,玉门关外雪暴埋了整队征西军,连尸首都……”
“哗啦!”茶碗坠地,瓷片混着水渍溅上裙裾。白小蘋突兀地笑起来,笑声惊飞檐下白鹭:“阿婆老眼昏花,那是三年前的旧事——裴琅出征前,玉门关早太平了!”
老妪摇头蹒跚而去。她倏然收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过尽千帆皆不是
暮色如血,江面渐染成赤金织就的巨缎。白小蘋数到第一千零三艘帆船时,朱漆栏杆己被抠出十道月牙凹痕,木刺扎进皮肉,沁出细小的血珠。
忽有号角裂空而来!
江心浮出一抹玄影,旌旗猎猎翻卷,船头银甲将军扶剑而立,残阳在他盔顶熔成炽白光斑。风送来模糊的呼喊,似在唤她乳名——“阿蘋!”
“裴琅——!”她嘶声尖叫,罗裙绊阶也顾不得,发髻散作乌云翻滚。
人群惊避如分浪。她赤足奔至渡口,泥泞裹住脚踝,却见那巨舰幻影般消散在暮霭中。唯余白蘋洲浮于烟水,蘋花不知何时己开遍江洲,雪浪般随风涌伏,千万朵素白的花蕊在夕照里颤动,如嘲弄的眼。
她踉跄跪倒。泥水中浮着半片银甲残片,捡起细看,却是去年中元节放河灯时沉落的铜箔。
西、肠断白蘋洲
夜雨毫无征兆地倾泻,砸得蘋叶噼啪作响。白小蘋跪坐洲畔,脂粉被雨水冲出道道沟壑,露出青灰的眼底。怀中战报早被揉成烂絮,独“裴琅殉国”西字如烙铁,烫穿层层纸页——那是三日前驿马送来的,盖着征西军猩红的印泥。
“蘋白即归……你食言了。”她抓起湿泥混着凋零的蘋花塞进口中,苦腥味漫过喉舌。恍惚间又见去年离别日,裴琅将玉扣按进她掌心:“若我战死,魂灵顺江流归乡,必在蘋洲见你。”
江风陡急,吹散她怀中碎纸。纷纷扬扬的纸屑间,竟有几点幽蓝磷火浮起,绕着她盘旋不散。
她忽然笑了。
解下腰间丝绦系上老蘋树,素白衣袂被风鼓成将逝的蝶。
翌日渔舟拨开浓雾时,惊见女尸仰卧蘋花深处。银簪仍绾青丝,唇角含笑如酣眠,周身覆雪般的蘋花随水波轻荡。更奇的是,她右手紧握成拳,渔夫掰开僵指——一枚玉扣莹然生光,内刻小篆“琅”字。
雾散处,一对白鹭掠过粼粼江面,羽翼交颈,没入云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