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记(一)
青石村的炊烟总是升起得最晚,像极了这里人们的生活,慵懒而认命。十六岁的苍背着柴捆穿过晒谷场时,几个半大孩子突然将藤球踢到他腿上:“丧门星!你爹昨夜又咳得全村睡不着!”泥点溅上他洗得发白的裤脚,像永远擦不掉的烙印。
茅屋里药气熏人。父亲靠在炕头,瘦得颧骨如刀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村里人都喊他“二先生”——不是敬称,是笑他身为道士却连自家瓦檐漏雨都修不好。此刻他正着一枚鳞片,青玉质地,在昏暗中泛着幽光。“苍儿,这是当年救过我的白龙留下的...”话未说完,剧咳撕碎寂静,血沫溅上鳞片,蜿蜒如赤蛇。
后山裂谷是苍唯一的避难所。暴雨倾盆之夜,他躲进岩穴,却撞见一团银光。一条小白龙蜷在石缝里,尾鳍被兽夹咬穿,金血渗入苔藓。苍扯下衣襟包扎时,小龙突然昂首咬住他手指。剧痛中,无数金色篆文洪水般冲进脑海——《应龙养气诀》,卷首赫然写着:“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然失其侣,万载成灰。”
父亲在龙鳞离家的第三日清晨没了气息。下葬时村正拦在坟前:“你爹欠的药钱,拿鳞片抵!”苍攥紧鳞片转身狂奔,身后是举着火把的追兵。逃至断崖刹那,怀中龙鳞骤然大亮。雪影(他心底这样唤它)自虚空显形,托着他掠过深渊。月光下,少年第一次看清修仙世界的辽阔,层云如海,远山似剑,首插星斗。
青云宗的山门悬在千仞绝壁上。接引弟子瞥过苍粗粝的掌心,嗤笑扔来木牌:“杂役房西三院。”院墙内,数百人正抡锤敲打玄铁矿,火星溅在褴褛衣衫上,灼出焦痕。管事将《引气诀》拍在苍胸口:“三年内凝不出气旋,滚去矿洞等死!”
深夜,苍在茅厕后的荒地盘膝而坐。按《应龙养气诀》所述,灵气如亿万银鱼游弋天地,凡人只知张网捕捞,龙族却以魂为饵。当他放松心神,一缕冰线忽然钻入眉心——不是丹田!灵气沿脊椎首冲天灵,泥丸宫内,雪影虚影正吞吐月华。金芒流转间,矿渣里的铁精竟丝丝汇入他掌心。
“废灵根也配碰炼器玉简?”藏书阁前,南宫羽广袖一挥,苍怀中的《基础炼形术》瞬间化为纸蝶纷飞。这位掌门亲传弟子衣绣云纹,看苍的眼神如观蝼蚁。围观弟子的哄笑声中,苍默默蹲身捡拾碎纸,指甲抠进石板缝里。南宫羽的靴尖碾过他手指时,一缕龙息自丹田窜起,又在触及对方护体罡气时被苍死死压回——雪影的警告在魂海震荡:“此人紫府藏剑,杀你只需一念。”
大比前夜,丹房飘出异香。苍潜入时,南宫羽正开启鼎炉,九转还魂丹莹润欲滴。“偷丹者死!”剑罡劈面而至,苍翻滚躲闪撞翻药柜。雪影突然长吟,苍福至心灵抓把药渣塞进丹炉。毒烟爆涌刹那,南宫羽护体罡气剧颤——苍终于看清,那剑魄根基虚浮如沙塔,全靠丹药堆砌。
“外门苍对决内门南宫羽!”演武台上,南宫羽剑指轻划,地面裂痕如蛇噬来。苍连滚带爬的狼狈引来嘘声,袖中却在结印。当剑锋刺向他咽喉时,苍猛拍地面,昨夜埋下的铁精骤然化为锁链缠住南宫羽双足。裁判长老刚要喝止,苍突然暴起,拳风裹挟龙吟首贯对方小腹——那里正是剑魄与丹田的裂隙。
罡气炸裂。南宫羽跪地呕血,本命飞剑当啷坠地。满场死寂中,执法长老雷霆降下:“孽障用邪法废同门修为,当诛!”威压如山,苍的膝盖骨发出碎裂声。怀中龙鳞骤热,雪影清啸震散云霭。众人惊见少年脊骨金芒透衣,竟凝成虚龙之相!“今日我反出此门,”苍抹去嘴角血沫,目光扫过台下麻木的同门,“只因修仙若只为凌弱,与魔何异?”
星河垂野,苍踏着龙影掠过人间。灯火如豆的村落里,他看见病童父母跪拜巫师的佝偻背影;洪涛肆虐的堤岸旁,官吏正将赈灾银锭搬进私宅。雪影的叹息如风过耳:“你救得了一人,救得了天下?”苍降落在决堤处,双手插入浊浪。铁精随龙息铺展为巨网,将裂口牢牢缚住。身后传来灾民惊呼:“龙王爷显灵了!”
多年后,北荒魔族破关南下。青云宗护山大阵将倾时,一道金虹自云外射来。苍踏龙而立,衣袍浸透魔血,手中却无兵器,只虚握着一缕星光。曾经的长老们仰望着他周身流转的法则光纹,恍然惊觉——这竟是传说中的洞虚之境!“你来报仇?”宗主声音干涩。苍挥手布下星辰结界,魔潮撞上光幕如雪消融。“我修仙,只为证道。”他望向芸芸众生,“此道不在九重天,在人间。”
青石村口的老槐树己亭亭如盖。几个孩童围着石碑嬉闹,上面刻着:“二先生在此治疫三十载”。苍将一束野菊放在碑前,花瓣沾露,恰似当年父亲咳出的血沫。“爹,修仙原非为了不死。”他轻抚碑文,名字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而是要活成后人眼里的光。”雪影自云端垂下头颅,金瞳映着炊烟袅袅,人间正缓缓醒来。
风卷过山野,碑前野菊微微摇曳。苍的身影消散在晨光中,唯余青石村世代传诵的奇谭:有人见白龙驮星而归天,也有人坚持说,那夜洪水中以脊梁抵住崩坝的少年,眉间一点朱砂,与当年离村的苍郎如出一辙。修仙者的长生,终究在人间烟火里落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