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日荷花别样红
沈荷花的手指抚过宣纸上晕染开的莲瓣,青瓷镇纸压着的檀木案几沁出幽香。窗外蝉鸣正酣,她却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幅《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落款有问题。"清冷男声惊得她笔尖一抖,朱砂在宣纸上洇出一团胭脂色。转头望去,男人逆光而立,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绷如修竹,"徐渭的泼墨技法里不该出现这么工整的勾描。"
沈荷花怔住。面前这幅明代徐渭的赝品是她亲手揭穿的,此刻却有人比她还清楚其中破绽。男人向前半步,晨光将他眉骨处的阴影镀成金色,"你用的矿物颜料比例不对,赭石加了太多胶矾水才会显出这种浑浊感。"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沈荷花摸到袖袋里的瑞士军刀,那是她每次进博物馆修复文物必备的工具。男人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抽走她手里的放大镜:"明矾遇水会结晶析出,你该先用鬃毛刷打湿画背。"
"陆明远?"她猛地站起,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三天前在省博见到这幅赝品时,讲解员分明说过作者是当代某位摹古高手。此刻男人胸前的工作证微微晃动,证件照上年轻的面容与她手中古画上的持莲人九分相似。
窗外突然传来雷声,雨点砸在玻璃上溅起细碎水花。陆明远的目光扫过她锁骨处晃动的银色长命锁,那是她三岁时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记忆闪回昨夜修复画作时,她在夹层发现了母亲留下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潦草地写着:"明远哥...染色配方要藏好......"
苏绣坊的雕花门楣上,"锦绣华章"西个金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沈荷花攥紧手中油纸包,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转过月洞门时,绣娘们银针碰撞的脆响让她浑身紧绷——十二年前那场抄袭案的证物,此刻正躺在后院的樟木箱里。
"沈小姐来得正好。"张绣娘端着茶盏从里屋走出,鬓角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颤,"我们坊里新到的缂丝师傅说,您要找的明代荷花纹样......"
话音未落,木楼梯传来脚步声。陆明远挽着裤管跨过门槛,肩头还沾着荷塘淤泥。他目光扫过沈荷花怀中的油纸包,忽然伸手按住她要去掀箱盖的手:"别碰那个檀木匣。"
空气骤然凝固。沈荷花闻到他身上残留的荷花香,混着淡淡的松烟墨味。她的视线落在对方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戴着枚白玉扳指,和她母亲日记本里夹着的照片上一模一样。
"当年令尊坚持要用植物染料,就是不想让苏绣失了魂。"陆明远的声音像浸在雨里的生宣,"可你们沈家非要打着苏绣的旗号卖化学染料绣品,连荷花纹的缠枝都抄得走了样。"
沈荷花浑身血液仿佛被煮沸。她想起昨夜在母亲日记里看到的账本,那些用红笔圈出的"陆氏染坊"进货单据,还有父亲临终前紧攥着她手腕说的那句"不是你母亲先动的手"。雨滴顺着瓦檐连成珠帘,她突然看清陆明远领口若隐若现的疤痕——十二年前那场大火里,她就是从这里拽出被浓烟呛晕的他。
老宅院的紫藤花架爬满枯藤,沈荷花蹲在开裂的青石板前,指尖抚过缝隙里干涸的血迹。陆明远不知何时跟来,伞骨上的雨水滴在她发梢:"你母亲研发的栀子蓝染色法,当年为什么不肯传授给苏绣坊?"
"因为你们陆家要的从来不是真技艺。"她转身望着满院残荷,茎秆上还挂着枯萎的莲蓬,"十二年前我亲眼看见陆师傅往绣绷上撒苏打粉,说是为了固色。"
陆明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沈荷花闻到他袖口沾染的苦艾香,那是中药铺特有的味道。"那年你父亲带着仿制的双面异色绣去参展,用的正是母亲改良后的栀子蓝。"他的声音发颤,"我在火场看见你母亲抱着染料配方往井里跳,手里还攥着半幅没完成的并蒂莲绣样......"
雷鸣撕裂天际,暴雨倾盆而下。沈荷花望着陆明远被雨水淋透的肩膀,突然想起那幅赝画背面的题诗。徐渭的狂草旁写着"明远谨录",墨色在宣纸上洇染成莲叶的形状。原来十二年来,他一首在寻找母亲留下的证据。
百年荷塘在暴雨中发出呜咽。沈荷花趟过齐腰深的积水,看到陆明远正在抢救漂浮的莲缸。他发梢滴着水,白衬衫贴在后背上,勾勒出少年时她偷偷在祠堂梁柱上刻下的身影。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哑着嗓子说,手指缠着从塘里捞起的断裂莲茎。沈荷花突然注意到他脚踝处的淤青,和十二年前她为他包扎伤口的位置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配方的事?"她将母亲留下的笔记本拍在他胸口。陆明远浑身僵住,雨滴顺着睫毛砸在泛红的眼尾:"那年你父亲拿着仿制品去敲诈我爷爷,说只要交出配方就既往不咎......"
塘中央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两人转头望去,沈荷花浑身血液凝固——她珍藏多年的翡翠莲簪正躺在淤泥里,旁边散落着破碎的明代缂丝荷花屏风。那是去年修复完赝画后,她悄悄从省博库房带出来的真品。
"这是你母亲的遗作。"陆明远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当年她用栀子蓝染的莲花,在阳光下会泛出珍珠光泽......"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推倒在潮湿的莲叶堆里。沈荷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混着雨声和远处的蛙鸣。
陆明远解开白玉扳指套在她无名指上,冰凉的玉面贴着脉搏跳动:"那年你塞给我的薄荷糖,包装纸上印着栀子花纹。"他低头吻去她额间的雨水,"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绣样里藏着的小楷'荷花',和你锁骨上的胎记......"
晨光穿透云层时,陆明远正在塘边晾晒染好的绢丝。沈荷花靠在他肩头,看着他指尖翻飞如同蝶舞。昨夜暴雨冲垮了老宅院,却冲出了埋在地底二十年的栀子蓝染缸。此刻阳光洒在浸透颜料的绢帛上,泛出湖水般幽蓝的光泽。
"苏绣坊的绣娘们要来学真正的植物染色。"他笑着将并蒂莲绣样别在她发间,十二年前的遗憾终于圆满。沈荷花低头看着交握的手,无名指上的白玉扳指正映着塘中盛放的荷花,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