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临风
成都的秋雨总是下得漫不经心。周青阳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拐进槐树巷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咚作响。那声音像把钥匙,忽地拧开了记忆的闸门。
三十年前川藏线上的风铃也是这般响的。那时他还是个新兵,跟着运输队给海拔西千多米的兵站送物资。卡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了三天,老班长递来的搪瓷缸里晃着半杯酒:"临风酒,自家酿的,驱寒。"
酒坊木门"吱呀"推开,穿藏青布衫的男人正在擦拭酒坛。周青阳呼吸一滞——那人侧脸与记忆中的轮廓重叠,连耳后那颗朱砂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要温酒还是新酿?"男人转过身,眼尾纹路却比老班长深许多。周青阳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黄铜钥匙,当年老班长总把兵站钥匙拴在那样的铜环上。
"三十八年前,川藏线二郎山兵站......"
酒勺"当啷"撞在陶瓮上。男人指节泛白:"您认识周定山?"
炉火噼啪爆开火星,酒香裹着往事在蒸汽里翻涌。1987年那场暴雪来得毫无征兆,兵站的柴油发电机在零下二十度熄了火。周青阳缩在漏风的板房里,听着房梁不堪积雪重负的呻吟。老班长解开棉袄,掏出贴身揣着的锡壶:"最后半壶临风酒,给伤员擦身子用。"
记忆里的酒香突然浓烈起来。周青阳看着顾临风从地窖搬出黑陶酒瓮,开坛时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炉火,恍惚又是那个雪夜。老班长把酒液搓热了给伤员推拿关节,自己冻得嘴唇发紫:"等开春,带你们喝新出的头道酒......"
"父亲没能等到开春。"顾临风往松木酒甑里添着新米,"雪崩吞了半个兵站,母亲收到遗物时,这把钥匙还带着冰碴。"他指尖抚过铜匙齿痕,"但您相信吗?他酿的最后一坛酒,今年霜降刚好满三十年。"
周青阳喉头滚动。他记得运输队挖出遗体时,老班长怀里还抱着个酒坛,封泥上刻着歪扭的"临"字。现在那字迹正印在眼前酒坛的红封上,只是旁边多了道深深的划痕。
"要尝尝吗?"顾临风舀酒的姿势让周青阳瞳孔微颤——手肘内收,小臂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分明是当年老班长擦枪时的动作。
酒液入喉的刹那,暴风雪呼啸着撞开记忆之门。周青阳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徒手刨挖,指甲缝渗出的血珠冻成冰粒,而老班长的酒坛在废墟深处闪着微光。原来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感谢与愧疚,都在这三十年陈酿里化作绵长的回甘。
"我在等一个人。"顾临风忽然说。后院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落进酒缸,惊起圈圈涟漪。"母亲临终前说,会有人带着风雪的味道来找这坛酒。"
周青阳握杯的手抖了抖,三十年高原生活在他关节处留下的风湿此刻隐隐作痛。屋外又开始飘雨,风铃在渐密的雨声中愈发清越,像是雪山之巅经幡舞动的回响。
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时,顾临风正在给新酒装坛。周青阳望着他利落的捆扎手法,突然按住酒坛:"麻绳要绕三匝再打丁香结,你父亲当年......"
话尾卡在喉咙里。顾临风抬头一笑,眼尾皱褶盛着三十年光阴:"您果然是他常说的小周。"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牛皮本,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酿酒心得,某页边角画着个持枪的小人,旁边批注:青阳这小子,捆个酒坛比拆枪还慢。
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爬上酒坊的雕花窗棂。周青阳摸着本子上晕开的蓝黑墨水,忽然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穿透时光:"班长,等退伍了我要开间酒铺,天天请您喝......"
"现在换我请您。"顾临风拍开新泥封,三十年光阴在酒香中坍缩成一道虹桥。周青阳举杯的手停在半空——后院老梨树的影子正斜斜映在墙上,与记忆中兵站外那棵被雪压弯的野梨树悄然重叠。
夜风穿堂而过,铜铃叮咚。两只酒杯轻轻相碰,三十年前的诺言与三十年后的传承在酒液中荡漾。周青阳终于明白,有些酒要等风雪酿就,有些人要经岁月陈藏,方能品出真正的临风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