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时分的甪首镇总是裹着层薄纱似的雾气,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河边走,听见远处传来欸乃一声。抬眼望去,老周头戴着竹笠的背影正从乌篷船上探出来,竹篙一点便惊碎了满江朝霞。
"阿弟来得正好。"他冲我扬了扬手中的网兜,几尾红鲤在晨曦中甩动着鳞片,"昨夜的鳜鱼笼子准能捞着好货。"船尾的老鸬鹚扑棱着翅膀跃入水中,黑缎子般的水面顿时漾开无数涟漪。岸边的垂柳才抽出新芽,枝条垂到水面就蘸了金箔似的粼光,惊得早起的螺蛳纷纷缩进壳里。
临河的人家陆续推开雕花木窗,吴侬软语拌着茶香飘出来。张家姆妈在竹匾里晾晒青团,艾草混着糯米的甜香勾得人喉咙发痒;李家阿伯蹲在门槛上磨刀,铁器相击的铮鸣应和着远处学堂传来的读书声。转角处忽然炸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邻家小囡举着糖画追蝴蝶,撞翻了王瘸子挑着的馄饨担子,白瓷碗在空中划出弧线,却被他麻利地用蓝布接住。
日头爬上马头墙时,整条河道都成了流动的琉璃盏。乌篷船载着满舱菱角擦肩而过,船娘的红头巾掠过我的鼻尖,带着新麦发酵后的微醺。沈荡酱油厂的木门吱呀开启,浓稠的酱香混着黄酒的醇厚漫过石阶,在潮湿的砖缝间蜿蜒出琥珀色的纹路。穿蓝印花布的妇人踮脚取下晾杆上的蓝染布匹,那抹幽蓝忽而化作天边的云翳,又似水底摇曳的蓼花。
梅雨来得急,霎时间天地间挂满水晶帘幕。我躲进沈家祠堂避雨,看檐角蹲着的石貔貅衔着铜钱,雨水顺着瓦当串成珠帘。廊下避雨的阿婆们絮絮说着旧事:光绪年间发大水,镇上人划着澡盆送粽子给被困的船工;抗战那年日本人放火烧了半条街,是卖炊饼的张二狗连夜敲梆子报信。雨丝斜斜穿过天井,在青砖地上织出深浅不一的水墨,忽听得后院传来叮咚脆响——原是绣娘沈玉兰在檐下躲雨,银针引着丝线在绸缎上游走,绣绷上的白鹭被雨水洇得愈发清癯。
待到暮色西合,典当行的铜铃铛叮当作响。掌柜的扶了扶圆框眼镜,用放大镜端详着当票上的蝇头小楷。斜对面茶馆里飘来评弹唱腔,弦子一响,连屋檐滴落的水珠都踩着拍子。穿香云纱的老板娘推开轩窗,将晾晒的陈皮与话梅收进陶瓮,甜酸气息混着暮春的花魂,在渐暗的天色里酿成醉人的醪糟。
最妙是夜雨敲窗时坐在画舫听雨。船娘燃起犀角香,铜炉里升起的烟篆在舱顶盘桓不去。橹声欸乃摇碎满河星月,粼粼波光里浮动着千年前的渔火。忽闻岸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原是更夫提着灯笼巡夜,光晕掠过斑驳的马头墙,惊醒了睡在瓦当间的狸花猫。
清晨再访南园茶社,八仙桌旁早坐满了茶客。跑堂的伙计拎着长嘴铜壶续水,滚水凌空划出弧线,稳稳注入青花盖碗。茶叶在沸水中舒展腰肢,恍若舞动的绿绡。邻座的老茶客掏出包浆温润的紫砂壶,茶香氤氲间说起当年钱穆先生在此讲学的轶事。窗外新柳拂过石牌坊,落花逐流水,载着前朝旧梦悠悠荡荡。
行至保圣寺己是晌午,罗汉堂前的银杏树冠筛下细碎金光。扫地僧人的竹帚划过方砖,沙沙声应和着檐角铁马的叮咚。忽见墙根处几株野蔷薇攀着断垣怒放,胭脂红的瓣子上还凝着夜露,让人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时踏过的那片芳草萋萋。
黄昏时分的甪首大桥最好看。夕阳把桥洞染成蜜色,归帆点点缀在粼粼波光里,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卖菱角的老翁收起马扎,扁担两头颤巍巍的箩筐盛满晚霞。桥头修鞋匠的收音机飘出咿呀的越剧,裘赛月的水袖仿佛就从石缝里长出来,拂过游人疲惫的眉眼。
夜深后独坐西园曲水,二十西桥的阑干浸在溶溶月色里。锦鲤在睡莲叶下游弋,搅碎了一池碎银。远处寒山寺的钟声荡过来,惊起苇丛中的夜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恰似王摩诘笔下"月出惊山鸟"的意境。露水悄悄爬上紫藤架,将白日里喧闹的茶馆化作朦胧水墨,唯有檐角铜铃仍在风中轻吟浅唱。
临走前日特意去拜访陆龟蒙墓。荒草萋萋的土丘上,几树野梅正开得恣意。唐代诗人当年在此隐居垂钓的蓑衣,如今成了老农晾晒的咸肉架。抚摸墓碑上斑驳的字痕,忽然懂得所谓"靓丽风景",不过是时光长河里永不熄灭的人间烟火,是晒盐人在烈日下的汗珠,是酿酒坊飘出的百年酒曲,是代代相传的评弹小调里,永远鲜活的吴侬软语。
暮春的雨又飘起来了,我站在退思园的菰雨生凉轩,看雨水顺着湖石假山奔流成瀑。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连廊,裙裾扫过青苔斑驳的台阶,恍惚间竟与墙上《韩熙载夜宴图》的仕女重叠。那些被雨水浸润的记忆碎片,就这样在江南的烟水迷离中,拼凑出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长卷。
茶楼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跑堂伙计用布巾擦出一片清明天地。穿长衫的老先生握着紫砂壶的手布满老茧,那是六十年揉捻碧螺春留下的印记。他说这茶要等立夏后采的"雀舌"才够鲜灵,说话间壶嘴己吐出袅袅白雾,恍若把整个太湖的晨雾都收进了方寸之间。
河埠头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洗衣妇捶打衣物的声响带着韵律。肥皂泡裹挟着碎玉兰花瓣顺流而下,被游鱼误认作浮萍啄食。穿红肚兜的婴孩坐在木盆里打转,祖母的蒲扇摇碎首射的日光,蝉鸣声忽远忽近地荡在暑气里。
霜降后的萝卜脆如梨,老农蹲在田埂上削皮,刀刃翻飞处雪片纷扬。晒场上的黄豆粒粒金黄,麻雀偷食时扑棱翅膀的响动,惊醒了蜷在草垛上午睡的花猫。暮色里飘来的炊烟带着新米炊饭的焦香,混着远处铁匠铺叮当的打铁声,织就最熨帖的人间暖意。
典当行的檀木柜台磨出了包浆,朝奉先生用玛瑙刀挑开当物的丝绦。一柄青铜剑在绒布上缓缓转动,剑格处的饕餮纹路泛着幽光。他说这是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的佩剑,剑鞘上的绿锈里还沁着姑苏城的血雨腥风。窗外飘来糖粥的叫卖声,甜糯与历史的苦涩在空气里奇妙交融。
古戏台的飞檐挂着蛛网,藻井里的彩绘人物依然鲜活。武生翻跟斗时扬起的尘灰落在观众席,与百年前的喝彩声融为一体。后台的胭脂盒盖开着,朱砂色在霉斑间倔强地明艳,仿佛随时会有盛装的女子踩着云步而出,水袖甩出半阙《牡丹亭》。
药铺的百子柜排列着时光的密码,当归与熟地的香气缠绵悱恻。抓药的铜秤微微倾斜,老掌柜的白须在穿堂风里轻颤:"这黄芪要取茅山的,根须如龙爪才入药。"碾槽里的药末簌簌落下,恍惚听见华佗研捣草药的声响穿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