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爱
我是在修复那枚鎏金珐琅怀表的第七天发现异常的。
当细小的镊子探入表盘背面时,暗红色珐琅下隐约露出"沈颐"两个小字。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修复灯在铜制外壳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这枚来自民国时期的怀表是博物馆最新征集的文物,表盖内侧用蝇头小楷刻着"丙寅年桂月",正是1926年的秋天。
指尖触碰到"沈颐"二字时,金属表面突然泛起水波纹。修复室的白炽灯开始频闪,通风橱里的文物标本发出细碎的嗡鸣。我本能地抓住工作台,却见怀表齿轮自行转动起来,秒针逆时针狂奔,珐琅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像融化的蜡泪般扭曲变形。
再睁眼时满街梧桐叶正簌簌飘落,青砖路面蒸腾着潮湿的雾气。穿长衫的报童攥着报纸从我身边跑过,铅字标题刺进瞳孔:"北伐军克复武汉"。我低头看着自己旗袍下摆沾着的泥点,腕间老坑翡翠镯子撞在黄包车辕木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先生!这边!"
斜刺里伸出的手拽住我衣袖。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转身时,我看见他左耳垂缀着枚翡翠耳钉,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幽光。他袖口露出半截勃朗宁手枪的烤蓝,脖颈缠着渗血的绷带。
"日本浪人?"他盯着我旗袍开衩处露出的丝袜,枪口微微上扬。我这才发现街角有黑影在梧桐树影里逡巡,军刀出鞘的金属冷光割裂了暮霭。
他带着我钻进法租界的小巷,梧桐絮扑在脸上发痒。转过第三个垃圾桶时,他突然把我推进腌臜的泔水桶,自己靠在墙边吞云吐雾。三个日本宪兵从巷口走过,马靴踏碎水洼里的月光。
"他们在找穿香云纱的姑娘。"他吐出的烟圈裹着血腥气,"你旗袍领口绣的是苏绣?"
我抹了把脸上的泔水,翡翠镯子磕在桶沿发出脆响。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军装袖口蹭过我腕间胎记——那是个形似怀表的褐色印记。远处传来防空警报,他眼底掠过一瞬惊惶。
"跟我来。"他拽着我七拐八绕穿过骑楼,最后停在挂着"德济医院"牌子的西式建筑前。月光从彩绘玻璃透进来,在他军装上投下血红色的十字。
手术刀擦着耳畔飞过的瞬间,我闻到了苦杏仁味。穿白大褂的男人举着柳叶刀狞笑,手术室铁门被撞得砰砰作响。灰布军装的男人把我推进储物柜,自己反手卡住闯入者的咽喉。
"沈颐!你竟敢私藏共党分子!"嘶吼声震得柜门哐当作响。
我死死咬住下唇,首到血腥味漫上来。柜门缝隙里看见他军装纽扣崩落,露出内袋里半截泛黄的信笺,钢笔字洇开"武汉分部收"。当军统特务的枪托砸在他后腰时,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呜咽。
后来我们在长江边的芦苇荡里躲了三天。他教我辨认汉阳兵工厂的汽笛声,说听到三长两短就该往江心洲跑。有天夜里他发高烧,我用酒精棉擦拭他锁骨处的枪伤,发现那里纹着枚银杏叶——和我的胎记形状完全重合。
"你究竟是谁?"我攥着他渗血的绷带。江面飘来汽笛声,他突然将勃朗宁塞进我掌心,军装口袋里滑出半块怀表——正是我修复的那枚,表链缠在他手腕上结成血痂。
"去汉口江汉关钟楼。"他染血的手指在我掌心画圈,"明天正午,钟声响起时......"
第二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江鸥惊飞时,我看见他后背绽开的血洞里漏出银杏叶形状的光斑。追兵的皮靴踏碎江滩芦苇,我握紧勃朗宁后退,却撞上冰凉的江水。
怀表在衣袋里疯狂震动,表盘浮现出新的日期:1938年10月25日。
这次我落在六渡桥的当铺后院。穿阴丹士马褂的老掌柜正在用放大镜看当票,铜柜台下压着张《新华日报》。我摸到旗袍内袋里的勃朗宁,表链在腕间勒出血痕——这次是沈颐的军装表带。
"小姐要当什么?"老掌柜头也不抬。我这才发现掌心攥着半块翡翠玉佩,断口处沾着干涸的血迹。当铺门帘突然被掀开,穿长衫的年轻人挟着风雪闯进来,他耳垂的翡翠耳钉闪着冷光。
"借个道。"他晃了晃手中的柯尔特M1911,枪管还冒着青烟。我认得这把枪,上次就是它挑飞了军统特务的武士刀。
鬼子轰炸机的轰鸣从头顶碾过时,我们正蜷缩在江汉关钟楼的机械室。他替我包扎小腿的擦伤,军装布料摩擦出细碎的响动。"沈颐"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三转终究没出口,他叫陈默,是地下党交通员。
"你身上有硝烟味。"我抚摸他军装第二颗纽扣上的划痕。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隔着衬衫能听见剧烈心跳:"听见了吗?这是1938年的心跳声。"
当钟声敲响第十二下时,怀表又开始逆时针旋转。这次我看见自己站在黄鹤楼废墟前,沈颐的军装爬满弹孔,翡翠耳钉碎在焦土里。陈默将勃朗宁抵住我后腰:"别动。"但我看见他脖颈的静脉在跳动,和那个雨夜江滩上沈颐的伤口位置分毫不差。
时空乱流撕扯着身体的瞬间,我终于看清怀表内侧的刻痕:丙寅年桂月,正是沈颐阵亡的武汉会战末期。陈默的枪口喷出火光时,我腕间的胎记突然灼痛——那是沈颐临终前刻在我皮肤上的怀表形状。
第三次降临时我躺在协和医院产房,1946年的消毒水味刺鼻。助产士惊呼着按铃,我攥着沈颐的怀表,表链缠着新生儿的襁褓。新生儿耳垂有颗朱砂痣,和陈默牺牲时眉心的血渍形状相同。
护士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醒来时怀里抱着个女婴。病历本上父亲栏写着"沈颐",而出生证明的印章是1946年4月——沈颐尸骨都化在长江水里的年月。
现在女婴的胎发蹭着我的下巴,她腕间有块迷你怀表形状的胎记。修复室的老怀表停在丙寅年桂月,表盘背面新浮现出"生生世世"的阴刻。窗外银杏叶簌簌而落,在玻璃上投下无数个沈颐的剪影。
女婴忽然抓住我的食指,她瞳孔里流转着百年前的银杏叶光斑。怀表在柜台上发出蜂鸣,表链自动缠上我们交握的手腕。这一次,我听见跨越时空的齿轮咬合声里,藏着句永远来不及说出口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