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饮长江水
江风裹着柴油味从码头卷来，夏晚晴握着竹笊篱的手顿了顿。透过蒸腾的面汤雾气，她看见那个穿藏蓝工装的身影正穿过晨雾，深筒胶靴在青石板上踩出闷响。
"二两小面，多放花椒。"男人摘下滑轮机师特有的白线手套，指节上的机油印子像某种神秘符号。夏晚晴注意到他工装胸口绣着"渝航318"——那是长江上跑得最远的货船。
面汤在铁锅里咕嘟冒泡，她特意多加了一勺自己熬的辣椒油。红油顺着搪瓷碗沿淌下来，在晨光里亮得像三峡崖壁上的晚霞。男人吸溜面条的声音混在码头装卸声中，夏晚晴用抹布反复擦拭着油腻的案板，余光瞥见他后颈被晒脱皮的痕迹。
父亲在里间咳嗽，药罐子又开始冒苦气。夏晚晴把最后几根藤藤菜扔进沸水时，听见硬币落在搪瓷盘里的脆响。抬头正撞上男人探究的目光："学生妹怎么在码头摆摊？"他下巴朝她帆布书包点了点，上面还别着重庆大学的校徽。
藤藤菜在笊篱里蔫成墨绿色，夏晚晴没说话。货船启航的汽笛突然撕裂晨雾，男人抓起安全帽就跑。跑出两步又折回来，往她装零钱的铁盒里塞了张皱巴巴的船期表。
那天傍晚下起暴雨，夏晚晴蹲在煤炉前烘烤受潮的辣椒面。船期表在灶台上被水汽洇湿，"渝航318"的航迹线从重庆港一首蜿蜒到崇明岛，像条盘踞在纸上的蛟龙。
后来每个月初七，深筒胶靴的闷响都会准时出现在青石板上。陈江流说船上的川籍厨师总抱怨辣椒不够劲，却把夏晚晴送的花椒偷偷缝在枕头里。有次他带来舟山的虾干，非要教她用江鲢炖汤，结果砂锅在煤炉上炸开，两人被飞溅的瓷片逼到墙角笑作一团。
2003年秋天，江水漫过老码头最后一级石阶那天，陈江流的工装沾满铁锈。他往面汤里搅着夏晚晴新做的豆瓣酱，忽然说："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夏晚晴擦碗的手一滑，青花瓷碗在江水拍岸声里裂成两半。
午夜涨潮时，陈江流在轮机舱拆开调料罐底的油纸包。泛黄信纸上字迹被江雾浸得模糊："...父亲赌债还清就去念夜大..."货船突然剧烈震颤，他慌忙把信纸塞进贴身口袋。探照灯扫过舷窗时，他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竟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慌乱。
再见到夏晚晴己是十五年后。滨江步道的玻璃幕墙映着霓虹，陈江流在"共饮长江水"的匾额前驻足。穿改良旗袍的女人正在教小女孩背诗："...共饮长江水...妈妈，为什么长江水能喝出甜味呀？"
吊灯在辣椒油里投下碎金，夏晚晴的白发藏在麻花辫里。她端来的搪瓷碗边缘磕掉块漆，露出底下藏了二十年的不锈钢本色。陈江流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船期表上的蛟龙被水渍晕开，变成女孩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
江轮鸣笛穿过新落成的跨江大桥，小女孩蹦跳着去够柜台上的船模。夏晚晴的银镯子碰响青花瓷罐，陈江流摸出张泛黄的船员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如初遇时的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