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相映红
第一章 桃夭
暮春三月的雨丝沾着桃香,陆明棠的布鞋碾过青石板上零落的残瓣。山寺的钟声惊起满林宿鸟,他仰头望着飞檐斗拱间斜伸的桃枝,忽然想起先生昨日讲的《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公子要寻那株百年桃树?"小沙弥的木鱼声停在身后,"顺着这石阶往西,不过百步便是。"
陆明棠整了整褪色的青衫,袖中《陶庵梦忆》被雨水洇湿了边角。去年乡试落第后,他在这普济寺借住三月,日日对着窗棂外半亩桃林抄录《花间集》。此刻山风掠过,竟有片桃花贴在他浸透墨香的鬓角。
转过回廊时,他听见环佩叮咚。
朱漆剥落的垂花门后,鹅卵石小径蜿蜒如银蛇。十二三岁的婢女提着竹篮蹲在树下,正将散落的桃花瓣收进素绢。绯色罗裙拂过青苔,露出绣着并蒂莲的云头履。
"可是陆公子?"清泠嗓音惊落枝头雨珠,陆明棠看见画栏旁转出素衣女子。她鬓边斜簪半枝白桃,眉间三瓣红梅钿,衬得肌肤胜雪。最叫人惊心的,是那双含着雾气的眸子,恍若山涧初融的春水。
婢女慌忙起身行礼:"这是我家小姐。"
沈清欢指尖捻着半阙残破的《鹧鸪天》,词笺上墨迹未干:"公子写的'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为何句末用句号?"她腕间银铃轻响,惊醒了檐角打盹的雀儿。
陆明棠喉结滚动,看见她裙裾扫过满地残红,忽然想起昨夜灯下临摹的簪花小楷。那日他斗胆在寺中藏经阁外徘徊,只为偷看她临窗梳妆时垂落的珍珠流苏。
"姑娘可愿...共赏此花?"他解下腰间竹骨伞,却见她发间别着朵将谢的桃花。山风骤起,那抹嫣红便落在他掌心。
第二章 朱门
五更天的梆子声穿透雕花木窗时,沈清欢正往菱花镜里插那支鎏金点翠凤头簪。父亲沈万山昨夜醉醺醺地摔碎了汝窑茶盏,说圣上新定的盐引法要株连九族。
"小姐快走!"贴身侍女绿萼突然撞开珠帘,鬓发散乱如风中柳絮,"老爷说今夜要送您去城南庄子上......"
话音未落,外院己响起杂沓脚步声。沈清欢反手锁上雕花门,从妆奁底层摸出个缠丝白玉镯。这是上月上元节,陆明棠隔着朱门递进来的。当时他站在绵绵春雨里,举着油纸伞的指尖冻得发青。
"若见玉镯碎,便是郎君至。"她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下血字,托绿萼塞给墙外偷听的书生。
急促的叩门声惊飞檐下铜铃。沈清欢将玉镯塞进桃木匣,忽然听见瓦片碎裂的脆响。青砖地上蜿蜒的血迹映着天光,陆明棠染血的衣角从墙头垂落,像半枝折断的桃花枝。
"等着我......"少年书生挂在墙头的右手死死攥着半幅《桃花源图》,破碎的袖管里露出发黑的断骨。沈清欢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看见父亲提着灯笼立在回廊,昏黄光晕里浮着森森笑意。
当夜暴雨倾盆。沈清欢蜷在衣柜夹层,听着外间铁链拖地的声响。绿萼的哭喊渐渐变成水泡破裂的咕噜声,她死死咬住手腕,不敢让眼泪滴在藏着的血书上。
三日后,沈府放出消息说小姐突发急症。陆明棠在乱葬岗找到半截玉镯时,上面还沾着沈清欢指甲缝里的朱砂。
第三章 血字
永乐七年的春雨来得特别早。
陆明棠站在普济寺山门前,新科进士的绯色官袍溅满泥点。十年过去,当年那株百年桃树早己枯死,如今新栽的桃苗在香火缭绕中开得妖冶。他着袖中冰凉的尚方剑,忽然想起昨夜在刑部档案室看到的黄册——沈万山案卷宗里夹着半幅《桃花源图》,右下角洇着干涸的血迹。
"施主请看。"老住持的念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陆明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门后那株枯桃竟在盛夏开出满树红花,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拼出个"冤"字。
掘地三尺时,洛阳铲带出的不只是碎陶片。沈清欢的翡翠禁步缠着断裂的银铃铛,褪色的绢帕上字迹依稀可辨:"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最底下压着半枚鎏金凤头簪,簪头雕刻的并蒂莲缺了片花瓣。
当陆明棠挖到第七尺深时,腐土里露出截焦黑的木牌。血字在雨水浸泡下浮现:"以桃为契,以血为盟"。他忽然想起那日山寺初见,沈清欢鬓边的白桃花为何带着铁锈味。
第西章 痴妄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陆明棠在祠堂烛火里看见满堂桃木人偶。最末那个扎着双髻的偶人戴着他的青玉冠,胸口插着半截断簪。供桌上沈清欢的牌位积满香灰,突然被夜风掀开,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
"陆公子终于来了。"枯井深处传来沙哑笑声,白发老妪从黑暗里爬出,手里攥着柄生锈的剪刀,"当年你与清欢姑娘在桃树下私语,可曾听见树根啃噬骨头的声音?"
陆明棠的剑尖挑开她褴褛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桃花刺青。老妪癫狂大笑,任凭剑锋穿胸也不躲闪:"沈家女儿生来就要喂桃妖,你以为那夜暴雨冲走的真是尸首?"
祠堂梁柱突然传来裂帛之声。陆明棠抬头看见沈清欢的嫁衣自梁上垂落,百褶裙摆浸透暗红,像是用十丈桃花染就。铜镜从供桌滚落,映出他身后站着个戴喜冠的新郎,面容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三百年了......"老妪的指甲抠进桃木人偶,"当年沈家为镇桃妖,用嫡女魂魄养在阵眼。你可知那夜桃树为何流血?"
第五章 桃夭
清明那日,陆明棠在沈家废园找到沈清欢。
她蜷在枯井底数着桃核,腕间银铃早己锈死。当陆明棠割开手腕将血滴入她口中时,井壁青苔突然疯长成桃花形状。沈清欢浑浊的眼球映出他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抚上他眉间朱砂痣。
"公子眉间一点朱砂,倒像当年老夫人用胭脂点的。"她笑着咳出带着桃花香的血沫,"那夜你翻墙进来,其实早被换了芯吧?"
陆明棠的尚方剑哐当坠地。井底突然漫起桃花汛,无数透明人影在水中沉浮。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桃树下,身后跟着个戴傩戏面具的影子。而真正的沈清欢正被铁链锁在祠堂地窖,每天夜里被剖心取血浇灌桃树。
"该醒了。"沈清欢的躯体开始风化,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她残存的指尖捏着褪色婚书,"下个百年轮回,记得别走西侧门。"
山寺钟声惊破幻象时,陆明棠正跪在满地桃花里。他怀中的沈清欢化作漫天纸钱,而真正的沈清欢从桃树洞走出,腕间系着当年他遗失的竹骨伞。
"这次换我等你。"她将染血的玉镯套在他腕上,桃木簪穿过他散落的青丝。当第一缕晨光照在交握的双手上时,枯死的老桃树突然抽出新芽,花瓣落在他们交叠的掌纹里。